( ) 一
我七岁那年,三姨妈自杀了,她趁着中午没人时在老屋的客厅里上吊,下午三点钟时外公才发现她被麻绳勒得涨肿的尸体。
三姨父问遍整个村也没能弄明白三姨妈自杀的原因,但生命中的后二十年里他养成了每晚到村后河边放声大哭的习惯,二十年后(也就是我二十七岁时),失去神智的他把一瓶作坊勾兑的劣质农药当成橘汁喝下去,尽管被及时发现,但还是死在了医院里。
三姨妈死那天下午出着大太阳,我记得后来公安局里带出来的黑白照片上有一张是在老屋外面拍的,阳光和阴影对比分明,三姨妈的尸体就垂在门堂里,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候她的身体还在晃动。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族里老人说这事风水和命数相冲,必须得把我一个人放到夏姤山后面的族坟外一夜洗掉煞气才能保佑家族平安。
那天午后天阴成一片,直到晚上太阳也没有再出来过。二舅来家门口领我去时,母亲偷偷把一个夹了咸菜肉丝的馒头塞进我的口袋里,让我冷的时候就咬一口。
二舅把我放到坟堆后面就走了,他临走时说如果我敢逃走,就掐断我的舌头,我大哭起来,但他没有回头,大踏步的径直走去。据说,五年后他脑溢血倒在水井旁边时也是这个走路姿势,我回家时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他的眼球胀开了,眼皮关不住,我磕头起来时会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白。
晚上的坟堆一片漆黑,我拼命睁大眼睛,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网出水面、扔在粉黄干燥的土路面上苟延残喘的鲤鱼。远方的天空一片紫黑,山另一边的村头里家里人正大摆白宴,一干人在院子里不顾一切地填充着自己的胃袋。
风吹动齐腰的山草,草尖狎昵地刺着我的脖颈,我轻轻喊了一声:“阿妈……”
又吹来一阵冷风,好像一只醉酒的狐狸在吟唱什么。
“阿妈——”我放开嗓音喊了一声,眼泪顺着紧拧的鼻头滚了下来。
“阿妈——”我又喊了一声,狠狠地甩着嗓子大吼。
这一声喊完我的嗓子就哑了,我哽着哭坐到冷湿的地上,硬了皮的馒头杠在我的腰上,逼我侧身倚在背后的小坡上,掏出馒头咬了一口。
干馒头和咸腥的咸菜肉丝味滋得我满嘴都是,我闭上眼,使劲嚼着,泪滴停在我脸上,凉飕飕的。
风再一次掠过我的脸,我又咬了一口馒头,满嘴都是唾液、软软的馒头末以及鲜酸的咸菜肉丝。
两年前过年时因为偷吃一口贡祖的饺子母亲曾经罚我不许吃晚饭,晚上我饿得睡不着,干巴巴地咬着棉絮,但没多久赶夜菜的母亲偷偷摸进我房里把我喊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夹了咸菜的馒头喂我吃,我四口就吃完了,母亲生怕我噎着,不停扶着我的背。
“阿妈,我还想吃。”母亲转身要给我倒水,我却拉住了她。
“馋孬鬼,明天早上吃饺子。”母亲抚一下我的头,给我去倒了一杯水,喂我喝了以后又给我掖好了被子。
从这以后我对馒头就有特殊的好感,尤其是夹了咸菜或者带有咸腥味的馒头,而现在的这块夹了咸菜肉丝的馒头让我尤为放松,我满足地大口嚼着,风里都含混着我的口水和馒头搅浑在一起的滋滋声。
“咕咕”
突然传出这么一声冷吼,我整个人立刻就凝住了,一团乱草在我眼前恍惚地翻动着,再远处有点微亮,莹蓝色的,那是一团萤火,按母亲的说法那是冤鬼的哭声化成的。鸡皮疙瘩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漫了我一身,一只短尾巴狐狸从我脖子边穿过,它两眼发出淡绿色的光,直冲着三姨妈的坟头去了,早先的祭品都摆在那里。
狐狸到再远的地方我就看不清了,只能隐约听见碗碟翻动的声音。远处那一团萤火还在游移着,真就像哭声一样围着坟头在打转。
我就听着它在那里大吃大喝,就像以前母亲和我说的《孟子》里的故事一样:有一个齐国人,他又一个老婆、一个小妾,他每天都吃得红光满面地回来,还向他老婆、小妾吹嘘自己和哪些哪些贵人一起吃饭……
就这样一直到天空一片白蓝,云一瓣一瓣柔和地挤在一起,快要出太阳的时候。
“刚强!刚强!”
远处传来二舅的声音,他手里提着一个白布包从山下往我这里走来,我知道那白布包里是什么,上次表妹进城他就是拿着这个白布包送她的,那里面装了三个大肉包子,从村头王家铺子里买来的。
二
我的太爷爷死在土匪手里,他的头被打穿,脑浆涂了一地。
那是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村里的保长保丁听说南京失守,便一个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离了这些人,土匪开始肆无忌惮地下山烧杀抢掠。就这样来来回回一个月之后,村里人和土匪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只要土匪下山,村里人便都逃到邻村去,这样虽然有不少财产损失,但至少不会伤及人命。
那年的正月初五,暴雪初停,太爷爷从邻村回来,他的身影在寒风有点歪斜,像是一根积了百年病弱的老树一般。
走到院门前时,放哨的人大叫了一声:“土匪来啦!”
先是一阵沉寂,随后便传来此起彼伏地开门、开窗声,间杂着疯乱的鸡鸣狗吠。好些人衣服都没有穿好,便跌跌撞撞地从家里奔出来向外走,手抓祖传金戒指、耳环的老太太由子女赶车载着向外跑,而孩子则由父母装在筐里用扁担挑走,若不是人人脸上惊魂失措,倒真有点像年三十前的赶街。
家里爷爷已经背着太奶奶从后门走出去了,太爷爷倒是没有走,反而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看着远处。眼球顶着他青白的眼皮慢慢向右转动着,差不多有那么几分钟,这是他唯一的动作。
远山一片森白,和平时一样宁静死沉,冷风吹得松树飒飒直响。几乎这一下的功夫村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太爷爷推开院门,整个村子里都能听见吱吱呀呀的老化的门轴声。太爷爷进门走到柴房,猫下身“噼里啪啦”地从柴堆里掏出一把上了锈的铁枪。
这铁枪有年月了,据说当年上过抵抗太平天国的战场,还杀过洋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村口起了一声枪响,看来土匪已经进村了,这一声应当是示警的信号。
太爷爷走出柴房,快步凑到院门口朝外看了一眼,便插上门反身走回家里,把前后门、窗户都封了透死后,便抽了一条长板凳坐在堂屋中间。
方才关院门时又是“吱吱呀呀”的一声,土匪们听见动静,应该已经向这边来了。
太爷爷本想再点一杆烟,但院外已经想起一阵推门声。院门是用铁棍封住的,一时是打不开。想进院子要么就翻墙,要么就从屋子后面爬上房顶再进。
如果院子里有防备的话,翻墙无疑是给对手一个打自己措手不及的机会。所以大多数土匪会选择从屋后爬上房顶,这一批土匪也是。
而堂屋里的太爷爷,手心早就出了一层腻汗,土匪们绕着屋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像蜘蛛脚勾蛛网一样在他心中挠着,死痒死痒的没办法搔。屋后传来一声脆硬的劈响,估计是哪个手脚不利落的弄掉了一片瓦。随之而来的便是刮瓷片一样的踏瓦声,从后屋慢慢向房大梁上传。太爷爷心里一阵阵地发痒,想笑又想叫,就像饿虎看见机关里面的卤肉那样,几乎要发狂。
踏瓦声停在了房梁边,太爷爷屏息挪步到房梁下,仰头向上看着。
又是一丝瓦响,应当是俯下身揭瓦时发出的声音,一缕重灰从房梁上落下,太爷爷眯了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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