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公孙敖也起身趋前拜倒,低声对卫青说道:“末将一时糊涂,不该故意取笑李将军,沙场之上公孙敖必跟李将军尽同袍之义,联袂杀贼!否则请大将军军法处置!”
李广听公孙敖如此推心置腹,不由得心头一颤,他转过头看着公孙敖,公孙敖此刻也正好将目光转来,二人目光相接后会心一笑,泯尽恩仇。
卫青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下顿觉宽慰。他微笑着说道:“二位将军请落座,我们今天的正题还没说呢。张大人,你在胡地多年,能否指教如何将天时地利转到我军头上?”
张骞没料到卫青一下子把话题转到了自己这里,连忙回复道:“回大将军,诚如李将军所说,眼下是胡地天寒地冻的时节,大军在草原上无所遁形,的确让我军进攻有诸多不便。但是这个时候匈奴各部也都躲在阴山南麓过冬,大军、马匹、牛羊、粮草也都归集在一处,对我军来说未尝不是重创匈奴的一个机会。一旦开春解冻后,匈奴各部便将逐水草而居,我军来回奔袭歼敌反而不利。我军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能悄悄逼近阴山而不被匈奴所发觉,末将倒有一个想法,不过太过凶险,不知道是否可行。”
卫青拱手道:“愿闻张大人指教。”
张骞连忙还礼说道:“张骞不敢!大将军,三年多前我跟甘父和月娘从阴山逃回长安,一路上单于追索很紧,当时甘父为了躲开军臣单于追兵,冒险从大漠中取道,终于摆脱了匈奴,我们从代郡、雁门一带南下,然后往西经风陵渡、潼关回到了长安。末将想我军是否也可以分兵一支,带着轻骑强弓进入大漠,然后出其不意突袭阴山王庭。匈奴断然想不到我军能从此处出击,必然措手不及。只要能将匈奴大军打乱阵脚,然后将其向南逐去,则我大军可以以逸待劳,布阵迎击匈奴主力。如此一来可以大破敌军。”
卫青听得两眼放光。一边李沮忍不住问道:“张大人,漠南到漠北怕是有千里之遥,你当年在大漠之中如何饮水果腹?如何没有迷失道路?”
张骞一时思绪起伏,他眼前历历现出图雅跟他一起历尽千辛万苦走出大漠的画面,张骞回想起图雅的音容笑貌,不由得双眼模糊,他收摄住心神回答道:“李将军,如果不是在冬天,我等是万万走不出大漠的。冬天沙漠中有积雪,沙丘背阴处更多,可以用来解渴。当年我跟甘父也捉了些野兔和沙鼠用来果腹。大漠之中夜里极为寒冷,但好处是天上北斗清晰可见,我们当年是趁着白天有阳光暖和时睡觉,太阳落山后看着北斗星往南走,沙丘松软,踩上去进一步退半步,这样用了二十天才走了出来。大漠中没有敌人,但是遇到过几次狼群,都是靠着生火和弓箭才逼退群狼活了下来。”
卫青听到张骞当年为了逃回长安竟然吃了这么多苦,不由得心生敬意。他也想起了图雅的音容笑貌,一下子变得黯然神伤。过了一会儿卫青问张骞:“张大人,如果骑马的话,估计要几天能穿过大漠?”
张骞心里估算了一下回复道:“大将军,怕是至少也得五六天。”
卫青心里大致有数了,他坐正了身子,双目炯炯有神地说道:“诸位将军听令!”
帐中诸将都正襟危坐,挺直身子竖起耳朵听卫青发号施令:“大军在五原休整两日后拔营前往定襄,然后往北到阴山以南同伊稚斜主力决战,前、后、左、右、中、强弩将军跟我随行。骠姚校尉、前敌校尉各率八百轻骑,带足一月干粮肉脯,三天后出发取道大漠往北,绕到匈奴王庭后方袭扰,只可放火烧绝匈奴粮草,惊扰牛羊马匹,万万不可同匈奴大军接战!两路军马九天后必须各就其位,骠姚校尉、前敌校尉务必在九日后丑时放火,大军以阴山烽火为号攻杀伊稚斜!”
众将山呼听令,唯独霍去病见舅舅只不过让自己去放火袭扰,不由得大为着急,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将军,末将能否跟随大军出征?”
卫青狠狠地扫了他一眼,厉声说道:“军令如山,不得有误!违令者斩!”
三天后霍去病和张骞各自带领八百精骑从五原郡出发,两路人马合为一股往东北方向直插入大漠之中往匈奴王庭进发。而就在一天前二人刚刚送别了卫青大军,卫青命甘父引领大军,张骞引领霍去病兵分两路进发,约定在九日之后会合于阴山之南,卫青大军以霍去病和张骞的火光为号攻击,而霍去病和张骞则在袭扰后全力撤退。霍去病这些年立下了不少功劳,但是此番决战卫青只是让他去打打游击,是以心里十分烦闷,但是大将军号令既出莫敢不从,只能星夜兼程在大漠中飞驰。
这次霍去病和张骞在大漠中行军,每名骑兵都携带了五十斤干粮和肉脯,足够三十天的口粮,一路上渴了便下马吃几口雪,马的秣草也准备得十分充足。一路上张骞带了指南车前来,所以白天行军再对照太阳方向断然无误。大军一天便在沙漠中奔驰了两百多里,按此速度下去三天即可奔出沙漠,然后再趁着夜色行军三百里便可劫营,当晚安营扎寨时霍去病终于心情好了不少,他安顿好后便命人温了一壶桂魄菊魂酒,带了两斤肉干前往张骞处准备跟张骞喝一杯。
霍去病没带亲兵侍卫,自己提着酒肉来到了张骞帐前,门外的卫兵正要进帐中通报,被霍去病叫住了。他自己掀开帐门走了进去,只见帐内陈设简朴,但是灯火甚为明亮,张骞坐在毡席上,正对着案上的一只玉镯出神。他见到霍去病进来,连忙起身相迎,霍去病跟张骞行过礼后便将酒肉放在了案上。张骞闻到了酒香,不由得笑道:“霍大人果然好兴致,这酒是从府上专门带来的吧?”
霍去病笑而不答,只是取出酒杯给张骞和自己斟满了两杯酒,两人会心一笑一饮而尽。霍去病将杯子放下时一眼看到了案上的玉镯,只见那镯子通体晶莹透亮,温润无比,初看是羊脂一般白腻,仔细看去还隐隐有一层碧绿的光泽。霍去病虽然对珠宝珍玩并不是很上心,但也知道这绝非一般凡品,于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张大人,这件宝物是从哪里得来的?”
霍去病一问之下,张骞神色一下子变得黯然。霍去病自知多嘴了,心下甚为愧疚,默默地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添满,张骞当即举杯跟霍去病又是一下饮尽,霍去病再将酒杯倒满,如此这般喝了七八杯,竟然是一口肉也没吃,两人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张骞凝视着案子上的玉镯,缓缓开口说道:“霍大人,这玉镯是当年我送给内人的。你的眼光不错,这块玉确实是难得之物。皇上十五年前派我出使西域,没想到不出长安千里便被军臣单于所俘获,在阴山脚下度过了好几年放羊放牛的日子。我跟月娘成亲后不久便生下了托赫,后来找机会跟甘父一起逃了出去往西奔走,好不容易才到达乌孙国。这块玉是在昆仑山北麓、一个叫做于阗的地方找到的,我后来又被匈奴俘获见到了月娘,便在匈奴王庭找了一个能工巧匠仔细琢磨而成,然后送给了月娘。她……为了我和托赫受尽了委屈……我……我……”
说到最后,张骞已经语带哽咽,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霍去病心下凄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张骞,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于是轻声问道:“张大人,图雅公主的母亲乌兰阏氏,是不是还在匈奴王庭?”
张骞艰难地点了点头。霍去病紧接着低声问道:“张大人,我们此番设法将乌兰阏氏也一同救回长安可好?”
张骞一下子被霍去病的话惊醒了,他连忙望四周看去,见帐中并无他人,方才一字一顿地对霍去病说道:“霍大人,你我的使命是烧绝粮草,扰乱匈奴军心即可,万万不能身犯险地,不可为张某的家事误了军令!”
霍去病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心里面实际上已经有了计较。接下来霍去病殷勤劝酒,张骞自然是来酒不拒,二人喝到酒酣耳热时张骞跟霍去病娓娓道来他离开长安十三年的种种经历,听得霍去病心动不已。尤其是张骞跟他说起祁连山的冰川雪山、居延海的浩瀚无边、大沙漠中的孤烟清泉,让他不由得十分神往。如果这些地方都归属大汉臣服于当今天子,在这样广袤的疆域下,天下百姓岂不是能安居乐业,商旅通达九州无所顾忌吗?大丈夫来到世间一场,就应该跟舅舅和范先生一样,要么纵横疆场,要么经世济民,才不枉到这世上走过一遭。
两人将一大坛酒、两斤肉干吃了个干干净净,张骞不胜酒力在帐中酣睡了过去。霍去病虽然也有了七八分酒意,但是行动思索并无大碍,他安顿好张骞后走出了大帐,往天上一看,东方已经露出了白色的天际,头顶的银河也已经斜挂在了天边,沙丘上覆盖的白色积雪反射着清冷的光芒。一阵清冽的寒风吹来,将他的酒意吹去了十之**。霍去病索性走上了附近一座最高的沙丘,将脚下的积雪清理干净坐了下来。他望着天边渐渐亮起的地方,细细回味着昨夜里张骞给他说的每一句话。张骞对图雅用情至深,让霍去病深为感动,他昨晚在灯火下细细把玩张骞送给图雅的于阗玉镯,心中不知怎么便想起了蒙贞。
霍去病坐在沙丘之巅,朔风刚烈,吹拂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大片大片的雪粒混着沙子打在他的脸上,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远处太阳已经露出了地平线,金黄色的阳光射入他的眼睛,铺洒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给雪和沙都镀上了一层金色,沙丘在阳光的投射下展现出无比动人的曲线,而霍去病的思绪也像这沙海一样起伏不已。
他第一次见到蒙贞时,他不过十四岁,而蒙贞不过十岁,如今他已经是十七岁的英武青年,蒙贞也已年方十三,出落得越来越漂亮。霍去病虽然以军功封了骠姚校尉,但是并未开牙建府,而是一直跟舅舅住在一起。范衡也已经官拜太中大夫,但是私下里一直以卫青府上西席先生身份,这些年也是带着蒙贞住在卫青府里,并未移居别处。是以霍去病、贞儿、卫英和卫律几个小伙伴终日里一起读书习武,可谓是众小无猜。但是少年男女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情窦初开,霍去病对蒙贞的好感逐渐聚集,不知不觉间已经汇成一缕情丝缠绕在她身上,再也难以解开了。但是贞儿对他的情意如何他却不得而知,虽然每次见面时蒙贞对他都礼节甚恭,但是霍去病却不希望是这样。
此时霍去病凝望着身侧巨大的金黄色沙丘,突然想起了昨晚张骞对他说的一番话。霍去病问张骞为何他跟图雅情意甚笃,如胶似漆时还要从匈奴王庭逃走出使西域,张骞告诉他第一是由于不能有辱天子使命,第二是要建下一番功业,将图雅堂堂正正地迎娶回来,这才配得上她的深情。霍去病此时心下豁然开朗,自己出身卑贱,只能立下绝世功勋,或像张骞一样凿通西域,或像蒙恬一样威震大漠,这样才能配得上蒙贞这样的名将之后。到时他一定要请张骞带他去昆仑山,在于阗找到美玉,回长安请能工巧匠帮他打造一整套首饰送给贞儿,再让舅舅跟范先生提亲。
想到这里他身上仿佛有了无穷的力量,他霍地站起身来,大步朝沙丘下面大营中跑去,今天还有两百多里路要走,断断不能耽误了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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