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二月二十九日领十万骑北出定襄,刘彻亲自在长安城南郊祭告天地送大军出征。汉军将士衣甲鲜明、兵戈锋利,马匹辎重粮草丰足。皇帝的祭天祷文经由几十名黄门太监同声传送,三军将士列阵在长安城下,面对终南山的积雪凝神屏气,都听得清清楚楚,无一不是扼腕切齿,恨不得立刻飞到漠北斩伊稚斜单于而还。是以大军一出发,军士们个个斗志旺盛,每人携带了半个月的口粮轻骑前行,而大批粮草和辎重则由行军总管范衡负责输送,紧紧跟在汉军轻骑之后,也只不过差了三天的路程。
卫青此番奉旨出征,可谓是兵强马壮,声势浩大。刘彻钦点了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前匈奴降将、万骑长赵信为前将军,未央宫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分领六路大军,刘彻还钦点了张骞为前敌校尉,霍去病为骠姚校尉,范衡为行军总管,这一干人等都统归大将军卫青节制。大军从长安出发后即刻上了直道朝五原郡进发,那直道是秦始皇征发数十万劳役历经多年修建而成,宽约三十丈,车马行进速度极快,轻骑每日可行五百里,辎重每日可行两百里,是以在第七日大军便已经抵达了五原,卫青命三军扎营休整,他则召集各将军和校尉在大帐中商议近日来接到的斥候线报和出兵之策。
卫青令出如山,片刻间前、左、右、中和强弩将军都已经来到帐中,霍去病和张骞、范衡本来就随侍在侧,唯独不见后将军李广。卫青又等了约莫一刻时分仍不见李广前来,便询问前去传令的小校道:“为何李将军迟迟不到?莫不是你等没有传令过去?”
那小校已经快被吓破了胆,赶紧跪地求饶道:“大将军,卑职怎敢怠慢大将军的谕令?卑职刚才已经到李将军营中传令,李将军当时正在跟众副将射箭赌酒,说是马上便来……卑职……这就去再看看”
卫青素来知道李广礼贤下士,跟士卒关系亲如父子,听到他跟人射箭赌酒时不由得心下莞尔—汉军中要论箭法,那李广自然是军中第一,别人谁能赌得过他?只是今天军务要事不能不跟李广商量,李广在军中素来德高望重,卫青对李广的迟到也不以为意,便对那个小校说道:“不用了,我就和诸位将军在这里等李将军一会儿好了。”
卫青此言一出,不仅让那名小校,连帐中的诸位将军都吃了一惊。卫青治军向来令出如山,众将之中除了赵信和李广是第一次跟随卫青出征之外,其余人早已熟知卫青治军之道。众人眼见卫青对李广单独网开一面,不少人心中都不是滋味。霍去病跟随舅舅多年,向来是执令如铁,对卫青极为敬重,他见到李广竟然如此无礼,心里不由得燃起一股怒火,强忍着才不至于当场发作。
卫青话音刚落,只听中军帐外一阵马蹄声传来,到了帐外戛然而止,接下来是迅捷的脚步声响,一人猿臂长伸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此人脸色微红,一部花白的胡须飘然落在胸前,他年纪约莫在五十开外,长年塞外的风霜侵蚀了他的双眼,眼眶中迎风吹出的泪水还未消去,但是他一身的英武之气夺人心魄,让帐中诸人不由得顿生敬意,此人正是郎中令、右北平太守,令匈奴三军丧胆,人称“飞将军”的李广。
李广径直走到卫青面前一揖,口中说道:“李广拜见大将军,请大将军恕李广迟来之罪!”
卫青连忙起身虚扶说道:“李将军快请坐,此时召集各位将军前来,是想合计一下此番出征如何不辱皇上使命。这次用兵可谓兴师动众,倾举国之力征讨,李将军在塞外多年,同匈奴大大小小几十战,一定颇有心得,卫青愿闻李将军教诲。”
帐中诸将听卫青对李广如此谦卑,心下都很是触动。但是中将军、合骑侯公孙敖却对李广如此托大感到十分不快。公孙敖在十几年前卫青任建章宫侍卫时便跟卫青同袍,两人情同手足。十五年前因为陈阿娇嫉妒卫子夫祸及卫青,馆陶长公主派人把卫青绑架后意欲杀害,幸好被公孙敖发现并及时带人营救了下来,从此公孙敖和卫青关系更是深厚。这十几年来公孙敖时常随同卫青一起征战,尤其是在去年跟随卫青大破匈奴,被皇帝封为合骑侯、食邑一千五百户,他此番出征是抱着立大功的决心前来的。此刻公孙敖也跟霍去病一样,忍住了没有对李广发作,等着看李广如何“教诲”卫青。
李广在空着的下首坐下后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大将军,李广不过是一介武夫,哪里能有什么妙计给大将军?说句不怕得罪大将军的话—眼下长安虽然已经是暖和了,可这北边可冷得很,积雪要到四月里才能化开,三军在雪地里无所遁形,再加上三月里南风一吹,匈奴的猎狼犬鼻子灵着呢!老夫的确不知道这仗该怎么打,还要请大将军示下!”
卫青其实知道李广说的很有道理。他之前几次大捷都是在夏秋之季,最晚也不过是初冬时分,知道漫长的冬季对十万大军意味着什么。此番仓促出兵也让卫青头疼不已—皇帝在宣室殿赐宴,被董偃的六道菜加一壶酒、司马相如的一赋、李延年的一曲所激,弄得刘彻差点要效仿高祖亲征匈奴,还好被卫青和公孙弘等人极力劝阻才作罢,但是又立刻让司马迁给卫青选定了十天之后出征的黄道吉日,并亲自在南郊祭祀送别大军。这样一来卫青是骑虎难下,这一路他都在细细考虑如何能在不占天时地利的情况下打好这一仗。这七天来他日夜跟行军总管范衡详细筹算,才发现皇帝让大农令给此番出征度支的粮饷其实只够撑上三个月的,也就是在草原上积雪刚化完就要结束战斗,这对汉军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挑战。
但是在一边冷眼旁观的公孙敖此刻却沉不住气了,他粗声对李广说道:“李将军,按照你的说法,这仗是没法打了?难道我们要在五原郡等到夏天才能去舒舒服服地策马引弓不成?”
李广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说道:“公孙将军实在是多虑了,你我尽力杀敌即可,大将军自有妙计,我们听从号令便是,哪天你也要是当了大将军,我李广自当听你吩咐。”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无礼。诸将中熟悉李广之人如苏建素来知道他不拘小节,但是其他人如公孙贺、张骞等都觉得李广言行不妥,于是众人都不说话了,都盼着公孙敖别跟李广一般见识,等卫青示下算了。
谁知公孙敖不依不饶地说道:“我公孙敖无德无能,只配给大将军当值中军,作个护卫罢了。不过李将军甘居人后实在可敬可佩,决计当得起’后将军’这个名号了!”
这一句话戳到了李广的痛处。出征前他本来已经上书给刘彻,请缨为前将军破敌,谁知圣旨下来后只给自己封了个后将军,将骑一万守营,他看到诏书后气得发狂,心下认定了是卫青从中作梗,这一路来他本来就一直带着情绪,再加上公孙敖这么一说几乎把李广气炸在当场。他当即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啪的一声折断后甩入面前地下,粗声粗气地喝道:“公孙敖,你别跟老夫显摆什么封侯拜将之事,你敢不敢跟老夫比试此番出征谁斩虏首多?输者给赢者下跪磕头,叫上三声爷爷!”
公孙敖哪里肯在李广面前示弱?他的合骑侯是去年跟随卫青出生入死挣来的,自然对李广说他显摆封侯拜将十分反感。他砰的一声拍案高声说道:“李广,我跟你赌!你不是号称跟匈奴大大小小战了几十次吗?你有种在各位将军面前说说,你一共砍下了多少胡贼的脑袋?你一共让多少汉军将士没在了胡地?你从长安带过来的那个霸陵尉就不用算上了!”
公孙敖这番话彻底将李广激怒了。他一言不发长身而起,手中长剑已经出鞘直直刺向公孙敖。公孙敖万万没料到李广竟然动了杀机,他跪坐在地上无处借力,只能将身子向后仰去堪堪避过了这一剑,李广一剑刺空后借势朝右下方砍去,公孙敖再也无处可躲,眼看着左臂便要被李广生生剁下,周围诸将此时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剑朝李广剑下格去,盼着能将李广的剑挡住,救下公孙敖这只胳膊。
但是李广先发制人,加之他武功高强,苏建、公孙贺、赵信、李沮四人的剑还未到,李广的剑锋已经掠上了公孙敖的左臂,但也就在此生死攸关的当口,一条黑色的长鞭凌空而至,卷住了公孙敖的身子将他生生从座上拉出了一丈开外,稳稳落在了一名少年将军的身边。
那少年将军正是霍去病。他见李广突然发难也是心中一惊,再看李广出手之狠之快,竟然是抱了必重伤公孙敖的决心。霍去病站位较远,他下意识地将腰间的长鞭挥出救了公孙敖一命,饶是如此,公孙敖的左臂还是被李广的长剑划开了一道血口子。
公孙敖适才就算不是死里逃生,也是逃过了失去一臂的大难,他对霍去病极为感激地看了一眼,刷的一声也抽出了腰间佩剑,高声骂道:“李广你个狗贼竟敢暗算我!咱们出账去斗个你死我活!”
那边厢卫青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胸中已经是怒不可遏,他暴喝一声:“放肆!”从帐中案后一跃而起落在李广面前,劈手夺过他手中长剑,接着身形一晃来到公孙敖面前,先是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接着将他手中长剑也一把夺过转身回到案后,嗤嗤两声将剑插在了地上。
卫青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只是用深不见底的瞳子一一扫过众人。李广和公孙敖自知理亏,都不敢跟卫青目光对视。一时间帐中各人都心事重重,仔细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在这几人当中,只有右将军苏建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最为清楚—李广自孝景年间便被皇帝器重,先后担任未央宫卫尉、右北平太守、骁骑将军、郎中令等职,若论骑射自然是天下无双,连卫青霍去病也比不上,可惜的是李广虽然与匈奴接战甚多,却是败多胜少,尤其是元光六年皇帝遣李广、公孙敖、公孙贺和卫青四人各率一万大军分别出兵雁门、云中、代郡、上谷,除了卫青大获全胜、公孙贺无功而返外,李广几乎是全军覆没,而公孙敖也折损了七千将士。此二人回长安后依大汉律被贬为了庶人,后来才又被复用。这期间李广在家闲居数年,经常到终南山一带打猎,曾经有一次饮酒晚归路过霸陵亭,当时长安三辅宵禁,霸陵尉醉后禁止李广通行,让他停宿在霸陵亭下。因为这件事李广竟然记恨在心,后来将霸陵尉招至军中杀掉了。李广素来骁勇善战、爱兵如子,但是这件事却对他的威名大为折损,甚至连皇帝知道后也颇为不齿,曾在殿前对一干重臣说道李广此人气量狭窄,纵有万夫莫敌之勇,终非大将之才。苏建之前没有跟李广一起并肩出征过,今日得见李广逞匹夫之勇意气用事,方知皇帝识人之英明。
一阵令人胆寒的沉默过后,卫青终于开口说话了:“李将军、公孙将军,我本是个在建章宫当差的粗人,蒙皇上错爱十五年前领了侍中衔,旦夕随侍在皇上左右,七年前又被封为车骑将军北征匈奴,这些年来虽不敢说像李将军那样身经百战,多少也知道一些匈奴的军情。皇上在七年前赐给我一部《孙子兵法》,一直不敢离身,但凡有空便拿出来读一读。” 他从怀里仔细地掏出一方黄绢,恭恭敬敬地打开放在了面前案上。
卫青盯着那方黄绢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说道:“各位将军,说实在话,我本来对这次出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于是昨夜又将《孙子》这部书看了一遍,现在我心里有数了。用兵乃是国家大事,关乎生死存亡,皇上岂能不经庙算就贸然出征?孙子说断胜负需校勘’道’、’天’、’地’、’将’、’法’五事。眼下四海富庶、全**民同仇敌忾,与皇上同心破敌,可以生死相与,我军在‘道’这上面已然胜了;至于‘天’、‘地’这两项,诚如李将军所说我军并不占天时地利,那就要看’将’和’法’了。先说‘法’吧,范大人督造兵器数年,我军兵甲锐利胜过匈奴,粮草转运、兵士饷钱也颇为丰厚,公孙贺将军这几年养马南山,张骞大人从西域带回的苜蓿功效甚大,我军战马已经不输于匈奴,另外攻战器具也一应俱全。”
卫青此时抬起头来看着帐中的诸将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现在问各位将军,你们自己掂量掂量,以你们今日所作所为,能敌得过匈奴二十四万骑长么?前秦诸将尚且知道’怯于私斗,勇于公战’,可你们呢?”
卫青这几句话极有分量。在座的六位大将和两位校尉中,除了赵信是匈奴降将,李广和公孙敖都是吃过匈奴骑兵大亏的,公孙贺、李沮并没有实际上跟匈奴大战过,只有苏建、霍去病和张骞参与过恶战并战胜过匈奴。各人听到卫青这番质问,都忍不住心中愧疚,尤其是李广和公孙敖,更是没法抬起头来。
卫青语调平和地继续说道:“今日之事我不再追究,但是下不为例,必当以军法处置。请李将军和公孙将军下去好好想想,孙子所说庙算五事,’将’为第四,如果诸将不和、不听号令,最后我们这十万大军会是什么下场?那时我们如何有脸去面见皇上?去面对长安父老?”
李广和公孙敖对望了一眼,都觉得心下十分惭愧。李广站起身来走到卫青面前,结结实实地行了一个跪拜之礼,大声说道:“李广目中无人,轻慢大将军和诸位将军,请大将军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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