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六十七章
入夏以后,天气迅速热起来。七月流火天,更是酷热难挡,曾家湾生产队山岸田多,到了这个时节,春雨灌满了的山塘,水位一天一天下落,抗旱成了曾家湾夏日里必做的一件大事情。
花岗山和对门岭是曾家湾水田集中的两处山头。花岗山上二十多亩田,只有四口水塘。对门岭上十余亩田,也只有三口水塘,而且水塘面积偏小。稻子正在拔节,放一次水,只让水把一叠梯田游走到,山塘里就浅了尺把深。
往年,曾朝顺要安排五台水车斗着头车水灌塘。今年,曾春生却有些急了。曾朝顺去了大队经济场,曾风云整天见头不见尾,他不是去公社开会,就是在各个生产队转悠。按照公社革委的指示,近期以来,他又在忙着组织大队文艺宣传队演唱革命样板戏,准备到全大队各个生产队巡回演出。原先身强体壮的高克上,经了那次批斗会以后,大病一场,如今还咳着嗽,象个老人。公社革委会又把汤家祠堂给拆了,忙着新砌办公大院,任务压到了各个大队,大队又在各个生产队抽调劳力。曾家湾生产队的男劳力本身就不够,车水抗旱又等不得,五台水车同时斗着头动用,需要十名精壮男劳力。也只有五台水车斗着头上,才能一口气把水拨到这两个山头最高位置的山塘和水田里。不然的话,水要上山上最高的水田里还得再拨一次,时间就拖得长了。两个山头这么调换着,山高头要轮上一次水就要等得更久了。何况还有一些二岸田和落在山坳里的田,天干得厉害时也是需要车水救禾苗的。现在又是种的单季稻子,单季稻子生长期长,拔节以后还需要个多月的水。即使出了穗,提前断了水,谷粒也是难以灌满浆的。这样,秕谷就多,产量严重受到影响。曾春生又不好安排妇女,倒不是别的原因,这车水的行当除了白天外,晚上得加班。妇女们拖家带口,上管老下管少,自然做不来。这几日,曾春生只好先安排三台水车车水。
这天,曾朝顺从汤水田那知道了情况。下午从经济场回来,太阳已经落了山好长一段时间,垅坑里起了暮色。夜虫在路脚边的草丛中开始吟唱,曾家湾里各家各户的瓦屋上升腾起缕缕炊烟,人们正在准备晚饭。气温虽然没有白天那样高了,但地上依然是热的,赤脚踩在上面仍然感觉到脚板下一股热气直往上冒,只有白水溪里流动的水声让人略觉清凉。曾朝顺在塘坝口上看见曾春生正从白水溪里边山崖上的小路上花岗山那头往回走,正转过石桥,他走到队里那栋做谷仓的瓦房底下,便停下脚步,在牛拦前头的塘坝水闸边等着曾春生。
曾朝顺到大队经济场以来,对曾家湾生产队的事一般不再过问,他要让曾春生便于做事。他知道,他如果再搭言,曾春生就会夹在他和曾风云之间两头为难。
他也曾管过一件事,打那以后,他心里的忧虑增加了。他进大队经济场以后,曾风云宣布草席和各家饲养猪婆是资本主义,不能搞。自留地也限制,只准各户按人头每人一分旱土,多余部分归生产队。他这么个决定招致了全队社员的不满,包括曾春生。
那是一个十二月的天气,天气寒冷,曾春生去找他,他不在家。但他晚上回家后一听说,便不顾汤水田的阻止,去找曾风云理论。曾风云正从外面喝得醉熏熏地回来,他翻着白眼,全然不是他曾朝顺所认识的曾风云。他的话还没说完,曾风云竟然靠在八仙桌边睡着了,他的鼾声,说明他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张金玉原是对曾朝顺又怕又恨的,曾朝顺对这个说不出味的泼女人也是鄙视有余的,曾朝顺跌青着脸,没再说二话,拔腿就出了西厢房。出得阶沿,他正好碰上端着煤油灯拉着几个小孙女往曾风云那西厢房走的高氏。高氏认出是他,还以为曾风云刚跟他吵了架咧,高氏恨声道:“朝顺哪,看在大婶颜面上,你莫捡言见怪,吗样个鬼来了,风云这时日连不对个扯了,吗得了嘛!”
曾朝顺一边听着,一边下了阶梯,到了土坪里,直到他上了东头横屋他自己家的阶梯,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却见高氏仍然站在对面西厢房的土阶沿上,直到她的小孙女直嚷着冷时,既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推开西厢房的门。那一刻,曾朝顺深深地体会到了高氏作为母亲,作为院内婶娘,特别是作为一个善良的老人对曾风云这个她唯一的儿子,甚至包括对张金玉亏欠大家,亏欠满院乡亲的歉疚和不安。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觉得冲着这个善良的老人,他再也不能去找曾风云。故此,后来他回避了,这虽然不符合他的性格。曾风云图个政治上积极,生产队和全队社员因此受到的损失就大了,对于这一点,他是一清二楚的。但是,他曾朝顺第一次哑了口。此后,队里因为再无副业补充,收入明显减少,群众有了情绪,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曾春生另找出路。譬如种果树,开辟果园,对这,他想曾风云不便说什么,也扣不上什么帽子。只不过见效慢一点。还有,利用好生产队收拢去的旱土,集中种上每种经济作物,产量大了,卖给国家粮站也有一笔可观的收入。汤水田却第一次反对起他提这样的建议了,因为弄不好曾春生就会遭批,他也只有干着急的份了。近两年,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曾风云要求要学学大寨战天斗地的精神,硬让全队老少在花岗山山顶上,就着队里几块沙泥旱土开凿梯田。开田本是好事,但水的问题是根本。花岗山山势高,山上本身田就多,山顶没有山塘,靠的就是雨水。田开凿出来后,去年插下秧苗,到稻穗壮籽时没了水,结果,没收上几粒壮实谷子。这些事,他也只能看在眼里,不能再出主意,只是在合适的事情上帮帮曾春生。他知道,曾春生现在又到了为难的时候,他一定是在社员们休工以后,一个人去花岗山巡查了一遍山上大大小小二十余亩四十余丘稻田里的水情后才往回走的。
等曾春生上了塘坝口,曾朝顺既才一边卷烟一边叫道:“春生呀。”
曾春生光着膀子,穿着一条半长短裤,光着脚丫子,扛着锄头,正扯起肩上的汗帕边走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他的心里正非常焦急和烦闷,因此,他没有注意到曾朝顺。听到曾朝顺的声音,曾春生下意识地在塘坝那头停了步,他四周看了看,才发现站在条子田田埂与塘坝交会处的路边上的曾朝顺,由于夜色渐渐浓起来,他几乎是凭着曾朝顺那高大而又熟悉的身影才断定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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