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三十四章
一九六零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
曾家湾的人们从立春那天就开始盼雨,过了雨水,人们望着睛朗朗的天空开始犯愁了。
往年,春日里雨水多,一发春雨,垅坑里,除了纵横交错的田埂和白水溪溪堤外,水田大多要淹在春雨形成的大水中近个把月,有时候,大水把低一点的田埂都淹了,白水溪里的水也从溪堤的缺口和低处往水田里倒灌,垅坑里变成了一片汪洋,秧苗田从来就没敢安排在垅坑里。
今年却不是那回事,曾家湾村前的两口水塘里只蓄得半塘水,山坡上山坳里大大小小三十来口山塘,除过年前没有因为抓鱼过年和挖塘泥作稻田底子肥干过水的还有多半塘水外,大多数山塘里只有塘底子下的一点水。白水溪在这个冬天里少有的几尽断流,连溪底的面草大多都遮不住了,好多地方,面草都干死了。
眼看谷种下不了泥,曾朝顺与曾风云曾朝福和队委一合计,干脆先从村口的大塘里放水下去,麻着胆子在村前大塘下溪边的五亩大丘分三批播种下了泥。等过了惊蛰,眼看要大面积春耕了,曾朝顺决定先堵几天溪水,提前开耕。
这天一大早,曾朝顺就叫上了曾春生高克上一起下溪堵水。
天气虽然睛朗,但毕竟还是早春,溪堤的石头缝隙里,靠山崖一面的土坡上才刚刚露出一小堆一小堆绿色,光秃着过了一冬的树枝头有些已开始起了很小的绿色包点,大部分却还没有动静。犬牙交错挤压着垅坑的山头上依然是一遍冬日的景象,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从曾家山山嘴的山柴丛中飞向茅公岭的杂树林子。赤脚下到冷水里依然刺骨地寒。两米来宽的白水溪里,只有低一些的地方,盖着鹅卵石,缓慢地移动着一小股细流。
曾朝顺挥起铁梳耙子一大耙一大耙地挖着溪底半干的泥块垒成泥坝,高克上捏着一把大铁楸和着鹅卵石和湿泥沙加厚着坝基,曾春生干脆丢下手里的工具,在溪里到处找大石块,憋着劲端来砸在泥坝上,把坝垒得更结实。三个人边干边吐着白气。
曾朝顺边挖边骂道:“操他娘!狗日的老天不养苍生了!”高克上也叹息道:“我活了四十好几了,讲实在话,天老爷冒咯么干旱过!”曾春生天性活泼,笑着道:“日他娘,真把老子惹毛了,也学学《说唐传》里的李元霸,嘿嘿,丢块石头,把他娘的老天砸个窟窿来。”
见队长和保管两位都没有做声,显然两位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曾春生也收起了玩笑话,过了一会,自言自语道:“我不相信狗日的总不下雨!”“但愿吧!”高克上道。“我想呀,本来我们在垅坑和溪水上游,实在不下雨的话,我们还能去大队水库放水。但话又说回来,水库里那点水真让我们给放了,下游的生产队又吗样办咧?我思谋着我们比往年早开犁,这几天,下游各队还会等着下雨,春耕才开犁呢,我们不把溪水堵了,仅有的一点溪水都白白流掉了。等我们堵了几天,垅坑里的田可以翻过来一大半多了,下雨了更好,不下雨的话,我们再从塘里放些水,垅坑里怕是没有问题了,到时候,我们可以开坝,把水让给别的队咧。”曾朝顺焦虑道。“朝顺哥,你在替人家着想,别人未必领情咧!”曾春生道。
坝已经搭了半米多高了,积水还不到脚小腿肚子,曾朝顺歇了手,把铁耙砸到泥里放稳,从口袋里掏出烟袋子,说道:“抽口烟。”他自己先从袋里裁成二指宽的一叠旧报纸中间拿出一张,又抓了一把烟丝,把烟袋子递给了高克上。“总抽你的么?”高克上边说边接了烟袋子,他熟练地掏出烟丝和卷烟纸,把烟袋子还给了曾朝顺,曾朝顺又把烟袋子递给曾春生。曾春生自己已经在卷喇叭筒了,推辞道:“我有咧。”曾朝顺这才收起,把它放回衣兜里。曾朝顺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咳嗽一声,操起铁耙边挖边说道:“领不领情随他去,我们做事可得想着点一垅坑上下要活人咧,光顾着自己是怪要不得的。”
说话间,太阳已经在茅公岭的山尖头抹出了一片红霞,尽管人们盼望着雨水,但老天爷依然毫不理会人们的心情,早春里的又一个大晴天来到了。“操他娘,又出日头了。克上、春生,你们两个接着干,今早上把坝垒成。我安排大伙出工去,得往田里挑肥了。”曾朝顺一边在堵下的溪水里洗着铁耙,一边吩咐道。“要得。”高克上道。“朝顺哥,你放心去咧。”曾春生道。
曾朝顺派完工,自己先到条子田角上挑肥去了。他往自己手心里吐了一口吐沫,抡起铁耙往已经过了一冬的肥堆上挖起一大块干肥块放到箢箕里,接着又用力挖起一耙,压到上面,等一只箢箕装满了,他细心地用脚踩好,免得挑起来在路上掉了。等他的两只箢箕都装好了,他挑起来从条子田田埂上往垅坑里走时,村子里的人们才陆陆续续挑着空箢箕,拿着锄头耙头来到条子田角上两个肥堆上挑肥。
曾朝顺挑着肥,过了塘坝,跨上白水溪石拱桥,见下面不远处,高克上曾春生他们垒的坝已经有米把高了,溪里的水可能有膝盖那么深了,还多一点,就可以往田里灌了。不由得高兴道:“你们两个真行,眨眼水就要进田里了。”“是咧,我看大半个早上光景,水就满田灌了!”曾春生笑着道。高克上见曾朝顺挑肥来了,也不多说话,只咧开嘴笑笑,继续挖干泥往坝上加,加了一段,又挥起锄头夯实几下。
曾朝顺大步流星跨过桥,上了溪边第一丘叫四亩大丘的水田的田埂,这是一丘外型象不规则六边形的水田,名叫四亩大丘,其实有六亩多面积。曾朝顺沿着田埂走到田角上,他下了田,把肥倒了。见后面陆陆续续有送肥的人下到垅坑里来了,曾朝顺叫道:“喂,听着了,先送四亩大丘,就着水来,好犁田。”“听到了。”还在大老远,后面的人就应道,塘坝上也有人跟上来了。
曾朝顺把扁担、空箢箕放到田埂上,用手抓起干肥块撕扯烂,向田里面撒播着。肥块连着没有烂透的稻草茎洒落在干了水的泥土上,发出卟卟的响声。曾朝顺闻着这声音,仿佛听着一首动人的乐曲。这些家肥因发酵透着的一股子扑鼻的酸臭味反而将曾朝顺入春以来的愁绪一扫而光。闻着田地和肥泥的气味,在他看来,就象遇上了当春的雨,就象在他眼前已经全部是翻卷过来一丘丘待插的水田,就象满垅坑的水田里都是丰了行,已经绿油油的禾苗,就象遇上了又一个丰收年。于是,他那黝黑的脸膛上露出了几个月来少有的舒展的神色。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