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风云赶紧着往枇杷塘村口的塘坝上走,离塘坝上还有百十来米,就见四个精壮后生挑着嫁妆转过塘角,往下垅坑曾家湾方向走了。
曾风云放慢了脚步,正走到塘坝边上,曾秀鹃哭得泪人一般,在伴娘和迎亲队伍中的妇女拥簇下,没可奈何地往塘角那头迟迟挨挨地走着。看热闹的妇女们劝道:“妹子呀,莫哭了,唐家大湾那边还有三四十里哩,得赶紧了。”有人叹息道:“可惜秀鹃妹子了,要放从前,她要出嫁,怕远不是咯般光景了!”“莫乱说,谁叫她家是地主嘛!”“地主是他老子曾潭噻,秀鹃妹子要吗样有吗样,她有个吗子错噻?没得法子的事,嗨!”“命呗!”
曾风云在塘角的一排瓜棚架底下站住了。人们没有发现他,曾秀鹃更不可能看到他,尽管这个时节瓜棚架上瓜藤叶子翻黄,有些还枯死了,但是,它密集的藤叶依然可以起到遮掩的作用。
曾风云立刻从酒精带给的飘飘然的感觉中回到了现实中。他猛然感到胸口发热,仿佛有什么直窜胸腔,“哇”的一声响,他往瓜棚脚下吐出了一口殷红的鲜血……,他高瘦的身子摇晃了几下,眼前陡地发了一阵黑,他迅速扶住了瓜棚架上的一根较粗的树桩……
等曾风云清醒过来的时候,迎亲的队伍已经走出塘坝,就到山嘴边了。曾风云眼睁睁地看着曾秀娟转过山嘴,队伍里的人们一个一个消失在那道山嘴边,只有山嘴上突出的紫沙页岩和高处的几块大石头停留在他的视线里。
曾风云迅速抹了一把嘴唇,吐了两口红红的唾沫,咽下一口腥味,装做平静地往塘坝上走。
生产队长曾老七吹着口哨,刚好走到塘坝上,准备安排枇杷糖生产队下午出工。突然他看到曾风云,有些惊讶道道:“风云书记呀,才往家走呀?”完了,他象发现了什么似的,疑惑道:“风云哪,你今日脸色吗事咯样难看哪?”
曾风云勉强拉开瘦脸上的肌肉,装笑道:“没吗子。”
曾风云在家里躺了一个下午。高氏以为他喝醉酒闹的,也没管他。
天擦黑的时候,张金玉收工回来,放了锄头,就去接高氏手里的孩子,她少有的高兴道:“妈,我来,你弄饭去,就带我把家里的几只鸡叫回来吃食,也好让它们归窝了。”高氏把她的孙子交给儿媳张金玉,就往灶房里做晚饭去了。
张金玉在她儿子的脸上亲了又亲,亲昵道:“瞒崽崽,认得妈妈么?哦,哦,来,来,妈妈给瞒崽崽吃奶奶。”张金玉边说边在门边扯了一条小方凳坐下来,扶起花格子衣物,熟练地喂起奶来。
两只黄色老母鸡探头探脑朝台阶上走来,张金玉这才记起,该叫唤自己家的几只老母鸡回窝了。她抱着孩子站起来,边让孩子吃奶,边走进屋里,到床头边的箩筐里抓了一把谷子出来,站在西厢房的土阶上,尖着嗓子叫唤道:“咯咯咯咯—咯”。
还在土坪里、土坪边上菜土瓜棚架下、屋檐下的沟坑里的几只母鸡马上停止了寻食,竖起脑袋,待听清是它们的主人在叫唤时,迅速朝西厢房跑来。与它们在一起的公鸡们鼓着眼睛抖动着红红的鸡冠,抗议性地咯咯了几声。张金玉点了点数,见自家的鸡齐了,忙把手里的谷粒撒到地板上。鸡们迅速勾下头,在地板上“咄咄咄”拼命地啄食起来。
曾风云横躺在床上并未睡着,也不做声。张金玉再次进屋抓谷子的时候,看到了他吊在床边上的一双麻秸杆长脚,奇怪道:“怪不得,明明看到他进村子了!”她没有听到鼾声,知道曾风云没有睡着,便吆喝道:“你也该起来搭下手哩,白天睡,等会又睡,你家祖宗老子怕是埋在困山上。去,喂猪食,天都黑了。”
曾风云不接话,也不起来。张金玉假装恼道:“哎呀,今日里又多当了一样干部,怕是我个做老婆的得侍侯你起身了?”
曾风云终于爬起来,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张金玉吃了一惊,半晌,回嘴道:“放你娘的狗屁!”
曾风云烦躁道:“娘的麻屁,你头皮发痒了是不是?”张金玉一楞,见曾风云阴沉着脸,不象是说耍子,忽然抱着孩子撒泼似的闯到曾风云身边哭闹道:“让你打死算了,让你打死算了!”
曾风云站起来推开张金玉,张金玉抓住他的胳膊,大声道:“今日你要打死我两娘崽,你就要吃完我们两个……,你个没良心的!”她这样一闹,又一挤,孩子受了惊吓,尖厉地哭起来。
才收工回来的人们以为出了吗子事,都急忙跑过西厢房来劝架。高氏踮着小脚,从后头的灶房里出来,责备道:“刚刚还好好的,又出吗子事了嘛!”
张金玉在曾风云身上没撒足气,这会把气撒到高氏身上道:“快来帮你崽呀,打死我两娘崽呀,还有娇凤呀。”他们闹着的时候,已经会走路了的他们的大女儿曾娇凤正被唐氏带回来。
曾风云霎时大怒,就手摔了张金玉一耳光,气急败坏道:“你个蠢婆娘,你当我不敢打你,打掉你点蠢气!”
张金玉挨了打,一把把手里的孩子摔到床上,扭住曾风云,边哭边骂边扭打,道:“我跟你拼了!”
急得高氏恨声道:“我做了吗子缺德事嘛,弄成咯样两个冤家哪?”
一堆人蜂拥进西厢房,扯的扯曾风云,拉的拉张金玉。被拉开的张金玉又扑过去,要抓曾风云,被几个妇女死死攒住,七嘴八舌劝说着。
唐氏赶紧抱起孩子出来,到隔壁她大儿子曾朝福家里,和快要生产了的大儿媳周月华一起哄住孩子。
第二天天不亮,西头厢房那边曾朝福家就传出了婴儿的一声清脆的啼哭,周月华生了,唐氏亲自接的生。
当周月华看到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是一个妹子时,她当即就哭了。慌得原本接生下来,心里就格噔了一下的唐氏只好强忍住心里同样的失望,劝慰道:“月华,千万莫,妈不嫌弃你给我生了个孙女。朝福他敢嫌弃你生个妹子!月子里哭不得,当心落下病,啊!”周月华道:“我个肚子吗事咯样不争气哪!”
周月华母亲早几年就过世了,唐氏从这天早晨开始,就象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一样侍侯着周月华坐月子。孩子很快满月了,唐氏安排曾朝福带着周月华和小孙女到周月华娘家走月子。周月华走月子回来,唐氏尽心尽力地带着这个孙女。
一转眼,孙女曾华华就两岁多了。
春末夏初的一天,公社书记汤德水率领公社干部、全公社的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队长到曾家湾参观,学习他们稻子合理密植的经验。唐氏怎么说也不准汤书记走,非得留下他在家里吃晌午饭。
唐氏当着汤德水的面故意埋怨她小儿子曾朝顺道:“咯个俫几都二十好几了,还不懂事。以前没对上亲,书记亲家一年还到我家里来次把子,吃餐把饭。她爸不在了,我个妇人家也觉得脸上光彩。对上亲事了倒好,书记亲家倒不上门了,要不是水田妹子乖巧,常来走动,我老太婆还以为亲家书记生分了,我老太婆有吗子事没做得好,惹你有意见了不是?”
汤德水笑着道:“哪里的事,亲家母千万莫见怪,怪都怪我老汤没做得好。要得,要得,你家咯餐饭我非得吃了才走,哈哈!”
曾朝福见他娘真把汤书记留下了,就吩咐周月华带着孩子曾华华到东头横屋去,帮助他娘弄饭。他自己跟高克上说了一声,特意到山塘里捞了一尾草鱼,唐氏又杀了一只老母鸡炖了。
等把采端上桌,汤德水批评曾朝福曾朝顺道:“看看,你们兄弟俩就是不能替我说服了亲家母。现在,一只鸡就是一家子半年的油盐钱,我坐到桌上一顿饭就吃掉了!我哪敢到你家里吃饭哩。朝顺哪,以后水田嫁过来了,也不许你咯样子搞法,要不然,我可不上你家的门!”
曾朝顺黝黑的脸庞被说得泛起了红色。他娘是倾注满腔热情,也是倾其所有尽力在招待他的岳父。其实,他是晓得他岳父的为人的。他岳父是穷苦人家出身,是十分体恤民情的。两个长辈的想法不一致,让他不好做声。
曾朝福嘴拙,不知道吗样子说好,他晓得汤书记的好意。
唐氏正从灶房里端着小菜出来,听到了,不依道:“亲家可莫嫌弃我们家家底薄哟,灶房餐桌上的事情朝顺兄弟俩可插不上话,全是我的主意,你好几个年头没来了,再吗样弄法都不为过哩!再说,也实在拿不出壶,乡里狮子乡里舞罢了。”
汤德水不好拂了唐氏的意,让曾朝顺一定把唐氏周月华和曾华华一家人都叫上桌才肯吃饭,又动手把炖烂的母鸡撕了一腿给唐氏,撕了一腿给曾华华,他拍了拍坐在他傍边的曾华华的小脸,笑着道:“你们一个最大,一个最小,该吃鸡腿,爷爷没说错吧?”
唐氏不肯,道:“一只鸡撕去两腿把了,还有吗子吃头,亲家你再咯样子讲客气,我老太婆可生气了。”让了半天。汤德水主动夹起鸡脑袋,道:“鸡头也是好东西,我吃了,我还要和朝顺他们兄弟两喝几口米酒哩,咯可是我主动讨要的哟,嗬嗬。”
曾朝福已经拿起装米酒的小坛子了,对他娘说:“妈,就依了汤书记,都一家人了,要不然生分了。打了咯么些年交道了,我晓得汤书记的脾气。”唐氏把鸡腿夹给她的孙女,眼里闪着泪光,歉疚道:“那我今日留下你,吗子也没吃上。”
汤德水笑道:“嗨,亲家母,看你说的,这不,我可吃得高兴哩。”
吃了饭,汤德水跟曾朝福兄弟卷了烟抽了,准备起身回公社了。唐氏试探道:“亲家兄弟,你看朝顺和水田都订三年婚了,是不是该给办酒了?”曾朝顺没等唐氏说完,打岔道:“妈,看你,我和水田的事,你瞎操个吗子心嘛!”
汤德水看了曾朝顺一眼,道:“朝顺哪,可不能这样。做父母的都替子女操着心哩,子女的事定好了,父母就安心了。亲家母的心情我理解,你们两个年轻人也不要紧拖了,我赞成年内把婚事办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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