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二十五章
自从两年前曾朝顺参加曾家湾的土改,到乡公所送信,碰上汤水田以后,曾朝顺与汤水田之间真的产生了爱慕之情。但是,由于两个人不知道如何处理,差一点把这段爱情给弄毁了。
曾朝顺跟着汤乡长从樟树湾回来后,向曾果传达了汤乡长的意见,并把樟树湾那个地主在曾家湾一带田产的田契交给了曾果。趁着空挡,曾朝顺偷偷摸摸给汤水田写了一封信。但是,信写好以后,曾朝顺在激动和忐忑不安中却不知道吗样办了。各地刚刚解放,上级的文件是乡公所秘书专程送达,村里的信件材料也是农会专门派人直接送到乡公所,还没有专门的邮差。乡公所刘秘书来过两趟曾家湾,曾朝顺刚有让他代为送转的念头,马上又放弃了。汤水田是汤乡长的女儿,他们虽然彼此有了好感,但这毕竟还不能说就是爱情,同时,这也还只是他们俩的事。何况千百年来关于婚姻的习惯依然没有因为解放了而一下子改变,人们依然习惯于媒妁之言,男女双方私定终身仍然是惊世骇俗的事。如果他一造次,弄不好会给自己和家人丢脸,让曾风云笑话。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已经进入冬天了,曾家湾的土改接近了尾声。这天,乡公所召开了全乡土改工作总结会,各村农会的骨干都参加了会,曾家湾里来了曾果曾朝福曾朝顺曾风云四个。会议开到半个下午才散了会。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气有些冷。曾朝顺跟他哥曾朝福打了声招呼,说是还要到汤师傅的铁铺里定做一把锄头一把耙头,以便来年春上用,便没跟着曾果他们一起走。在铁铺里呆了一袋烟工夫,与汤师傅按照规矩谈妥了,曾朝顺赶紧着出来,他想好了,他要到上湾去找汤水田。他上次说好让她等他的信,结果,几个月过去了,他写好的信仍然在他衣兜里,被揉得不成个样子了。
曾朝顺急冲冲地走过铁铺矮屋,跨过白水溪上的石桥,正要往上湾那个大牌楼底下走,汤水田却站在桥头边,曾朝顺猛然止了步,不知所措道:“你,吗在这里呀?天气冷咧!”
汤水田勾着头,既不理睬他也不说话。看得出,她十分难过。曾朝顺是个聪明人,一看就明白,汤水田肯定早就在等他了,她爸是乡长,她自然知道今天开吗子会,哪些人参加。曾朝顺一时不知道说吗子好,只好把眼光投向了朝着曾家湾的垅坑。垅坑里,白水溪靠着山边上流下来,这时节,溪水不深,却清幽。傍着白水溪是一丘连着一丘的水田,原来都是汤老八家的,现在,它们都被分到了贫下中农手里。早几个月,这里稻子长势喜人,稻穗都勾着头,随微风摇弋着,田垄里呈现出一幅丰收的景象。现在,稻子已经收割完了,禾蔸泡在清清的水田中,偶尔有一只长嘴鸟在露出水面的禾蔸上歇下来,它不停地叫唤着,然后飞走了。冲湾的人们终于在分给自己的稻田里第一次收割了属于自己的金灿灿的稻子。看到这田垄,显然,曾朝顺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他把眼光投向远处,绵延的几道山梁交错着,把两条垅坑分岔开来。山都不高,山坡上都有着裹露的岩石。在这些紫沙页岩和贫瘠的夹巴泥交会在一起的山坡上,零零星星地长着一簇一簇枯死了的茅柴,落了叶的荆条丛,几棵枫树和一些扁柏树马尾松。枫树枝头大半只剩下已经不多的几片红叶,只有低矮的扁柏和长得尽是枝桠的马尾松还是青色的。这是他特别熟悉的地形,从那条岔垅坑被一道山嘴挡住了视线的地方拐进去就是通往曾家湾的路。
汤水田终于开口道:“干吗哄我?”“哄你?没……没有啊!”对汤水田没头没脑的话,曾朝顺不知道怎样去回答,等他明白汤水田是讲他给她写信的事,不由得涨红了脸,道:“没咧,我写了信。”
汤水田抬起头,看了曾朝顺一眼,道:“在哪?”曾朝顺的脸更加涨红了,他把手伸进衣兜,摸着了那团揉得不成样子的信,却不好意思拿出来。汤水田见他半天都没拿出东西来,终于生气道:“我就知道你哄我!”见汤水田真的生气了,曾朝顺一急,一把把那团纸掏出来,道:“我早写好了,就是不晓得吗样送给你,再说……再说,汤乡长又是你……爸,我怕曾风云笑话咧!”
汤水田终于盯住他看了,由于天气冷,加上刚才她哭了,她的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曾朝顺拿着那把盐菜一样的东西不知道吗样办好。汤水田歪着头看着他,又看着他手里那把盐菜一样的东西,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了。
“你笑吗子嘛?”曾朝顺认真地看着汤水田,从她刚才被泪花打湿的长长的眼睫毛到她还残留着泪光的纯净如水的眼睛,从她扎着辫子的秀发到她秀美的瓜子脸蛋,从她头上扎着辫子的花条布带到她身上的红花布袄兰色长裤和她脚上的花布面鞋……,他不经意中把眼光又扫向了汤水田的眼睛,曾朝顺自己也从紧张不安无所适从甚至于有些烦躁中陡然释解了,变得轻松自如起来,因为他明白了,汤水田相信他了,进而,她那双眼睛里又回复出温柔羞涩的神色……
曾朝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走回家的,那个下午本来也没有好多事要做,他却拿了绳索和挑杆,把对门岭上自家田埂上垒成堆的干稻草打成捆,一担又一担挑回家,装进曾家山脚自家的脚屋里,直到天黑得不见了五指,唐氏站到屋檐边嘀咕了好几次,外面又黑又冷,又缩回屋里去了,他既才收工。
唐氏边给他儿子盛饭,边埋怨道:“你个徕几也是,黑古弄咚的天,也不在乎咯一下子噻!”曾朝顺也不答话,只顾埋头吃饭。
等曾朝顺吃完了,唐氏马上收拾碗筷,这时候,曾朝福和挺着大肚子的周月华一起过到了东头横屋来了,他们是来给曾朝顺说亲事的。女方是周月华的远表亲,家里离曾家湾只有七八里路,就住在白河边上,贫农成分,分了田,日子过得好。姑娘虽没读过什么书,但长相漂亮,双方算是门当户对。曾朝顺连话都未听完,拿话堵住他母亲和他哥嫂道:“谁愿意,谁说去,反正我不谈!”。
曾朝福本来言语就不多,是个厚道人,见他弟弟这样,虽然出乎意料,但碍于女方是周月华的远房表妹,也不好多说什么。唐氏不依,道:“你个徕几,过年就二十一了,该成家了,人家顶好的妹子,又跟你嫂子是亲戚,亲上开亲几多好的事嘛!”
曾朝顺涨红了脸,耿着脖子道:“如今是新社会了,政府提倡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反对包办,我的事不要你们瞎操心。”唐氏素来能干麻利,家里的事她操办惯了,不乐意道:“你个俫几嘛不懂事?一生一世的事情哪能随着你们年轻人瞎胡闹?总得双方大人做主才是嘛。选个日子双方见个面,吗理不行噻!”曾朝顺恼火道:“要去你们去,反正我不去,到时候莫怪我,我有言在先!”
倒是周月华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笑着道:“朝顺呀,你是不是有了合适的妹子呀?”曾朝顺被他嫂子问得不做声了。唐氏也闭了嘴,她与她大儿媳妇对了一下眼色,试探着问道:“朝顺呀,当真么?哪里的嘛?真的话,也得算个生庚八字,看看合适不合适。合适的话,娘也好托人说媒去,娘和你哥哥嫂子不是替你一辈子打算嘛!”曾朝顺烦躁道:“哎呀,我的事,你们不要管要得不?我是坚决不信封建迷信的,吗子生庚八字?我不算!”唐氏不高兴道:“你个徕几,读了几天新学堂,就全是瞎闹腾了,哪个没个命嘛,男女命相相生才是最要紧的。”曾朝福接话道:“娘,月华,朝顺的事先不急,啊!”
这年润月份,年前,曾朝顺到冲湾赶墟,与汤水田见了面。曾朝顺把汤水田约到了大湾后山的竹林里,他第一次真正拥抱了她。这次不象那次从学校回家为了躲避广西兵,那完全是情势所迫。这一次,汤水田幸福地扑在了他厚实的怀里,尽管两个人都穿着棉衣。
过了年,就立春了,天气乍暖还寒。这天上午的前半晌,太阳出来了,天气暖和了一些,曾朝顺到乡公所替村里办事。办事毕,曾朝顺出了乡公所往回走,到了大湾前白水溪上的石桥边,他放慢了脚步,不停地往湾前的牌楼底下张望,希望看到汤水田。
但是,这天他没有看到汤水田,只见两个七八岁的细格几牵着牛牯往外头走,显然是放牛去。曾朝顺知道,牛牯经了一冬,没吃上过新鲜草料,一身膘都掉了,因为一般人家只给牛牯喂了些干稻草和瘪谷烧的潲水。开春了,家家户户都重视着牛牯了,山上野葱最早发芽,茅草丛才长出一点点新叶的时候,大人们要么就自己牵着牛牯,要么赶着细格几把牛牯整日里放到山林里去,让它啃食才露一点点青色的草蔸。这样,既让牛牯吃到了新鲜草叶,又活动了筋骨。因为这个时节,这些个牲畜正最需要精心饲养。
曾朝顺没有见着汤水田,只好勾着头往曾家湾走。曾朝顺沿着白水溪边走边思考着,他今日来冲湾,事先没来得及告诉汤水田。以往两次,他们是撞上了,特别是赶墟的日子,他们是借赶墟见的面。现在,他们吗样见面咧?他越想越感觉烦闷。他家里面年前给他说亲让他给顶回以后,他就在思谋他如何样才能够把他与汤水田的关系摆到桌面上来。而问题的关键却是他如何在这以前,把他和汤水田的关系跟汤水田家里挑明了,尤其是他得过了汤乡长这一关,汤乡长得点头咧,他乐意找个他这样的女婿吗?
曾朝顺不觉得转过了山嘴,从冲湾那边已经看不到这里了,上头的村子还得转过一个大山坳,再转过一道山嘴。此时,窄窄的垅坑里只有白水溪淙淙的水流声。曾朝顺陡然在山嘴拐过弯的地方碰上了汤水田。
曾朝顺惊道:“水田,你吗到这里来了。”汤水田依然梳着长辫子,额前留着一把刘海,穿着一件薄棉衣,褪了色的红底子碎花外衣,打了补巴的蓝色长裤,蓝布鞋。她捏着辫子,勾着头,昵扭着,没有做声。“水田,吗事呀?”曾朝顺感到不对,急道。汤水田既才抬起头,她明显地消瘦了,脸色暗淡,她那美丽的眼睛里掬着泪花。半晌,汤水田道:“朝顺,家里要给我定亲事了,这已经是第五起做媒的了,我再不能推了。”说完,她睁大着眼睛看着曾朝顺,期待着他回答她。
是的,她还在沙河学校读书时,就有人上门给她提亲了。那时侯,她父亲还未公开身份。却整日在外奔波。有一天,趁着她放假在家,她父亲征求了她的意见。她以年纪轻为由,推脱了。她父亲没有强求,对她母亲说:“细妹几说得在理,缓一缓再说。”一段时间,没有人上门做媒。冲湾解放了,她父亲成了乡长,给她做媒的又多起来,但每一起都被她拒绝了。特别是从学校回来后,说媒的更加多了,有些不起眼的,她娘就代为婉拒了。起初,她娘只是劝她,说:“好妹子,你哥成了家,娘放了心,现在就剩你了。娘也舍不得你呀,但没听到过哪个细妹子家在娘家养老的,妹子迟早要嫁人咧。”“妈,解放了,婚姻要自主咧!再说,我在家侍奉你和爸,不嫁人。”汤水田自从再一次见着曾朝顺以后,就拿定了主意,非曾朝顺不嫁,她笑着对她娘道。“女孩子家,净瞎讲!”她娘责备道。她便笑着走开了。经了两三起提亲的事以后,她娘焦急了,跟她父亲汤德水商量道:“鬼妹子老大不小了,咯家看不上,那家也不肯,你做老子的,得拿个主意呀!”汤德水笑道:“娘的麻屁,你净急空的,养老姑娘就养老姑娘呗。”“跟你讲正真的,你净瞎胡闹,鬼妹子就是你惯坏了!”她娘生气道。汤德水不急不恼,仍然笑着走了。
其实,几个月前他在曾家湾参加划分阶级成份的群众会离开时,曾朝福问他女儿是不是在沙河读书,他当时没太在意,他只是凭着乡长的直觉对曾朝顺有些好感,也没有多去考虑。后来刘秘书两次特意补的那些话,他也只是当作开玩笑,刘秘书虽然结了婚,论年龄他也只不过比曾朝顺他们大个三四岁。年轻人在一起读书,尤其是徕几妹几们上新学堂,本来就是对封建世俗的打破,就是真的恋上爱了,只要徕几真的对他的女儿好,为人正派勤快,女儿乐意,他不是个封建脑壳,是不会反对的。
一天晚上,汤德水少有的空闲,他难得地回家吃晚饭了。汤水田对他说起几个月前那天晚上从沙河学校回家的途中遇上广西兵的事,汤德水吃了一惊,道:“水田,你可从没告诉我嘛,究竟吗回事?”汤水田撒娇道:“反正我们脱险了嘛!”下面的内容却不说了,让汤德水心里装了一个闷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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