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爷又呆了一会,才站起来,步履沉重,缓缓地走进厅屋。他吩咐佣人出去,让唐九叫来他婶娘唐刘氏。唐老爷一字一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唐刘氏突然一声嚎哭:“我苦命的女呀……呜……你哪里就咯样的命哪!”。唐老爷的脸跌青了,过了一会又煞白了。终于,他呵斥道:“你个蠢女人,你是嫌别人家不晓得是不?”唐刘氏的哭声嘎然而止。
现在,曾庆富父子俩在唐老爷厅屋里拘拘谨谨吃完了饭,唐老爷吩咐佣人将匆匆装扮的女儿唐氏扶出来。
唐氏在轻轻地缀泣着,她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抖。她的头上虽然罩着红盖头,她脸上的妆扮早就花了,她的眼睛哭得已经肿了。
曾全完全被动地呆在那里。唐老爷干咽了一口唾沫,说:“亲家,迎娶的那些个礼数今个只得省了。”曾全木然地点头道:“嗯。”唐老爷停了一下,又说:“我原想派唐九几个送亲,看来都做不得了!”说完,唐老爷长叹一声。唐九急道:“满满,满满,我去!屁都打不响的人家嫁女都有几个送亲的,我们一个送亲的都不去,蕙莲妹子就太寒碜了,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呀!”唐老爷眯上眼睛,脸上的肌肉抖擞了几下,道:“九俫几,你该明理的!”
唐刘氏蹩着一双小脚一边哭一边从里屋急急地出来,她抱着她的女儿哭在一堆,唐老爷别开脸,沉默了一会,然后顿首吼道:“你放手,让妹几走,今晚不走,说不定明日里就走不脱了!”唐九圆圆的脸上十分难看,他对门外抬花轿的轿夫招了招手,轿夫们赶紧抬起花轿跨进堂屋来。
唐老爷犹豫了一下,他示意唐九过来,两个人斗着头小声商量了一下,唐九的脸上先是一阵更难看的神色,接着默默地点着头,也不说话,冲轿夫摆了摆手。轿夫们互相看了看,一脸的茫然。唐九自语道:“外头风声紧,黑夜里过花轿是倒是……”完了,他对唐老爷问道:“满满,那嘛样子走呢?”没等唐老爷回话,一直手足无措的曾全小声地对唐老爷道:“老爷,让庆富背着小姐走,好些。”
唐老爷一时没有做声,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点头道:“只得按亲家说的做了。”
曾全见唐老爷应允了自己的想法,一把将曾庆富扯过来,道:“庆富呀,还不拜谢你丈老子!”曾庆富如梦方醒,“噗嗵”一声双膝跪在地板上,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叫道:“亲爸。”唐老爷一把扯起女婿,哽声道:“不必施礼了,快走,啊!”
第三章
第二天凌晨,正值天亮前那一阵黑暗,曾全父子和唐氏一起到了家。曾全赶上前,敲开了曾家湾东头第一排横屋他自家的房门。
姚氏端着桐油灯来开门,猛然间,她被进来的三个人吓了一跳。等他们一进屋,她赶紧关了门,不安道:“哎哟,我个心都要跳出来了!老头子呀,你家祖上就厚道,你手上做不得缺德的事呀!”“看你个老婆子!”曾全走了一夜,既累又困,对姚氏不耐烦道。曾庆富冲他母亲道:“唐老爷让把她领来的!”“是老……老爷家的小姐?”姚氏骇道。“哎呀,就你嘴多,老爷是怕穷哥们乱闹,保不了小姐,把小姐许了我们家庆富!”曾全恼道。
姚氏怔怔地看着唐氏,老半天没有转过神来。等她确认他们家得了这么桩好事,不禁老泪纵横,她先是叫了一声:“老天爷呀,您终于开眼了!”然后,胡乱地作了一顿揖,既才回过头来看着唐氏,嘴里喃喃道:“造孽呀!几水灵的妹几嘛!”她一把拉住唐氏的手,叫道:“崽呀,往后就把咯里当成家,虽没得你娘家好,也总不得亏着你,啊!”
唐氏经了一夜的颠簸和惊吓,象受惊的兔子,见着姚氏先是好一阵惊惶,赶紧把手缩了回去。姚氏用她那个粗糙的手掌抹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道:“崽呀,不怕,啊!”唐氏缓缓地抬起头,小心地扫了姚氏两次,才敢正面看着姚氏。唐氏从姚氏的脸上看到了善良和朴实,心里感觉塌实了许多,半晌,她终于小声哽咽起来。
曾全闷声闷气道:“给妹几弄点吃的。”姚氏用她那双粗糙的手抹一把眼泪,歉疚道:“看我,把正事都忘了。”说完,就进了灶房。她先舀了半瓢冷水倒进锅里,抓了一把柴火,点燃了塞进灶台,房子里立刻弥漫了柴火烟。等火烧红了,烟也从屋顶的瓦梁间散发了出去。一会儿工夫,锅里的水开了,姚氏揭开锅盖,吹开锅上的蒸汽,捡了两个鸡蛋打到锅里,又回到里屋,在仅有的柜子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块平日里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动的黑乎乎的砂糖,她又赶紧进了灶房,把砂糖放到锅里,抄起锅铲在锅里搅了搅,然后拿了碗麻利地舀上两个荷包蛋和蛋汤。
姚氏把汤端到唐氏跟前,好言劝慰着唐氏,要她趁热吃了。又烧了水,亲手为唐氏倒到澡盆里,让唐氏洗了澡到她自己床上睡了。
唐氏在这被柴禾烟火熏得乌黑的老土砖屋里一时还不习惯,不过,一夜的颠簸劳累,终究辛苦,唐氏感觉十分沉重的眼皮终于眯上了。等她一觉醒来,已是大半个早上了。太阳从山头上一路照到了曾家湾黑鸦鸦的瓦屋顶上,下到村前的大水塘里了。家家户户的瓦屋顶上都升腾起了袅袅炊烟。公鸡在土坪里、瓜菜架下打着鸣,谁家的母鸡下了蛋,在一声比一声高地叫着,曾全父子俩已经出去干农活了。
俗话说,好事不过夜。曾庆富捡了个妹几回来做老婆,当天早上就传了出去。有人感叹,这厚道人家得天助,人家不声不响没花一分钱就捡回个老婆。有人怀疑,这唐氏小妹子长得清清楚楚,细皮嫩肉,全不象个流浪女,哪能捡得着。也有人不服气,凭吗样偏偏是他家?有人联想到曾庆富父子不正是在潇水河那边唐姓村子做长工么,难不成买回个妹子?但是,看起来又不象,卖儿卖女的人家断断没有让妹子穿得清清透透出门的。姚氏是个厚道的妇人家,拗不过人们旁敲侧击,她如实告诉了村子里的婆婆们。人们又好一阵惊叹。各家吃早饭的时候,都热议着曾庆富家的事。沙河和冲湾一带也正在闹农会,却没有这样子的奇事发生。这一下,村子里的婆婆妈妈倒是同情起唐氏来了。
唐氏不知道,在她睡着了这段时间里,曾庆富父子俩吵了起来。原来,她娘唐刘氏在曾庆富父子带着她走时给了他们一包银光洋。可惜他们急于赶路,走得慌张,到得家里一看,曾全包光洋的旧澡帕烂了一个洞,一包东西漏得只剩下几个,爷儿俩傻了眼。。
上午的头半晌,姚氏就带着唐氏到垅坑里白水溪边的田塍上摘瓜菜去了,意思很明白,老太太是想让曾家湾里的叔伯爷们还有上下村子里过往的人们认识他们家新进门的儿媳妇,也让新媳妇认认自家的菜园子和进出曾家湾的路。唐氏还有些害羞,也有些胆怯。姚氏说:“不怕呢,就当自己家里头一样,撞上伯娘叫上一声,撞上满满就叫满满,都识得了,就不生分了,往后的日子就跟在娘家生养地一个样了。”
第二年四月,正是春花盛开的时候,唐氏替曾家生下了第一胎,是个男孩。曾庆富家喜气洋洋,可是,还未等上曾庆富去唐家大湾报喜,孩子就夭折了。此后,唐氏接连生了两胎,一男一女,都未成活。这时候,唐氏已经十九岁了。
这年春末,曾全感染伤寒,不幸谢世。曾庆富家雪上加霜,门庭冷落,人丁更加稀少。姚氏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光剩焦急的份。村里有人见他这一房大有血脉断线之虞,指点曾庆富请阴阳先生看看祖坟,因为曾家湾开派时曾姓确是两亲兄弟,曾庆富的祖宗还是长房。现在,另一房枝繁叶茂,曾家湾姓曾的除了曾庆富家就都是二房的子孙。
曾庆富赶紧请来先生。先生用罗盘测了又测,认定问题就出在他爷爷的坟地上,建议迁坟。先生又花了两天时间,走遍了曾家湾附近的山头。先生站在最高的花岗岭上,回头一眼看中了曾家湾左侧的曾家山。其山系蜿蜒,如大鹏展翅。前有垅坑,白水溪靠着花岗岭山脚缓缓而去,对面是几里之外夹在山峦中间的一座貌似笔架的山峰。奇特的是在曾家湾这样垅坑交错,山峦叠障的地方,难得有这么个视野毫无遮挡,一眼看得到几里之遥的所在。后山龙脉深厚,山峦作势绵延,龙脉分水时,山峰突起,应了后玄武之说。左有茅公岭,右有花岗山,应了左青龙,右白虎之势,这是块风水宝地。
先生兴起,挟了罗盘,爬上曾家山,在当阳山坡上细细地测了又测。这山坡延后两百米左侧往沙子坳一面过去渐渐变成一片紫沙页岩,沙石裸露,在表面沙石泥化的地方,零星地长着矮矮的山柴丛。八月,人们砍杀山柴时,宁肯把其他山头都剃光了头,却不愿去收捡这些老山柴丛,主要是难得去花这个工夫。山坡的右侧却有几层梯田,一遍旱土,土基较深。山坡正面自下而上都是水田和旱土,并有几个层次。底下两层是旱土,地势趋低,看得见垅坑里的水,显然不是阴宅福地。第二层与第三层间,有一高坡,数丈有余。上面是曾朝顺家的一丘水田,所幸正是深秋,那时候,只种一季稻子,等收割时,早放了水,干透了。先生下到那块地里,左测右测,围着中间丈余占方足足弄了两个时辰,完了,先生竟有些眼谗,提出用二十担谷子买那丈余地。曾庆富虽是个老实人,这一点却是懂的,死活都没同意。先生还不甘心,又爬上第四层,那是曾风云爷爷的一丘水田,这时节也干了水。先生测了测,也觉得可以,却不如第三层好。先生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这情节刚好被在另一个山头上放牛的曾风云爷爷老族长曾治看到了。曾风云爷爷临终前,嘱咐曾风云父亲曾庆豪把田埂毁了,把那块地作为他们家的祖坟冢地,这是后话。
曾庆富请来法师,做了七天道场,择吉日把父亲的坟头迁到了曾家山自家的田地里。并将那丘田撂了荒,作为他们家的祖坟地,曾朝顺爷爷曾全成了这片山的开山祖。此后,曾庆富家老婆唐氏又生了四胎,活下来三胎,便是曾朝福、曾朝顺两兄弟,再加上老二曾彩秀。
曾朝顺开始满院场跑的时候,他们家才有了好多年以来没有过的热闹。
这年冬日里一个下雪天的早晨,姚氏在灶堂前帮助儿媳妇唐氏烧火做饭,她突然歪在柴垛上,毫无痛苦,毫无声息地走了,粗糙的手心里还捏着刚刚折断的干柴棒。村子里的人们都说这老太婆心地善良,做了好事,修了阴德。
曾庆富戴上孝布,腰扎麻绳,在唐氏的帮衬下,择吉日把老太太葬在他父亲曾全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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