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思忖,许显纯和这个总兵是同乡,又是同科武进士,素有往来,交情颇深。这次许显纯派亲信锦衣卫乔装改扮到宁夏关,以押送生辰纲为名,可能是在暗地里做一笔交易。魏忠贤盘算着,许显纯本有外戚背景,朝中有人,又在边关培植自己的势力,极有可能有取他而代之之目的。许显纯的人马实力比不上魏忠贤,更不用说孙承宗了,但是如果许显纯已占有某种优势,魏忠贤这次带大军去边关,如果和孙承宗的部队相遇,许显纯完全可以趁着两方火拼的时候,把孙魏势力一锅端了。再者魏忠贤也不能离京太久,毕竟他是伺候皇帝的人,离开久了也怕后院起火。魏忠贤衡量再三,决定自己现在不能离开京城,以免背后被许显纯的势力趁机掌控,便叫人通告天启皇帝,称病未能远行,随叫黄坤准备行头,明早出发。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月泉小镇,五福客栈,任青阳房间,门外初九敲门喊道:“老板,许老爷有事找你了。”任青阳在房间里答道:“进来。”初九推开门,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许老爷请。”随后出门。许显纯走进去,任青阳招呼道:“许老爷请坐。”自己坐在桌边。许显纯坐下开门见山的道:“我是来跟任老板谈一宗买卖的。”任青阳道:“什么买卖?”许显纯道:“咱们这宗买卖,你是卖方,我是买方,货品就是方正安一伙人。”任青阳心下甚明,谨慎的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个买卖我可不懂得去做。”许显纯道:“你一定会懂的。人吃人,黑吃黑的本事,你堂堂一个任老板怎么会不懂呢?”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任青阳不客气的道:“你说话没来没去的,咱们恐怕也不需要谈下去。”说着起身要走开,许显纯一把啦住她手臂,阴阴的道:“且慢,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任青阳沉脸骂道:“放手啊你!去你爷爷的!无缘无故的来跟姑奶奶拆台吗?来啊!”忽的一手上持起数根飞镖。许显纯狞笑,松开握住任青阳的手掌,从身上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红色本子,上面写着‘东厂驾贴’。任青阳道:“你是东厂的人?”早在她意料之中,一点也不惊奇。许显纯道:“提督东厂的大档头、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正是区区本人。”
任青阳道:“原来你是京里的大人物啊,我任青阳倒是有眼不识泰山了。让你在这山头野店委屈多日,真对不起啊。”许显纯道:“你们这家五福客栈地区偏远,可声名也远播啊。不过你们没有跟咱们东厂过不去,咱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就过了吧。你只要能够按照这个本子上的去做,那就保你生意兴隆,一本万利。”任青阳道:“哼,只怕咱们店小,吃不了这口大饭。”许显纯道:“有些时候,富贵逼人,飞来的横财由不得你不发财啊。”任青阳道:“有财没命,无福消受。倒不如平安度日子好了。”
许显纯道:“你尽管放心好了,不用你出手,也不犯什么风险,你只要把那伙人留在这个地方,等我们东厂大军一到,张网成擒,你就尽管袖手旁观是了。那个时候你就袋袋黄金,箱箱银两,这笔生意光赚不亏,你怕什么?嘿嘿,除非你有心跟咱们东厂过不去,那就另当别论了。”任青阳道:“好啊,不过这个买卖,一个万字也少不得。”
许显纯道:“那你要的价目到底是多少?”任青阳比了一个一万两的手势,道:“我就记得这个东西,其它的事情我统统不管。”许显纯试探的问道:“真的不管吗?江湖道义,天地良心,也不管?”任青阳装作迷糊的道:“啊?那是什么东西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过呢?”许显纯哈哈大笑道:“好!我喜欢你。”任青阳也哈哈一笑,道:“我也喜欢你……”许显纯满面惊疑,任青阳继续说完道:“你的银两,呵呵呵。”许显纯大笑,道:“钱不是问题,只要你肯合作就都好商量。”任青阳道:“你交钱,我办事。”许显纯笑哈哈,走出房间。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翌日,楼下大堂,方正安正在坐在桌边吃饭。凌云冲从楼上下来,走到他面前,问道:“方兄,怎么就你一个人用饭呢?程姑娘呢?”方正安道:“她还在房间里,待会儿下来。”凌云冲正要坐下,忽听得任青阳在喊:“初九,方公子的酒弄好了没有?”凌云冲坐下道:“人家说千金一刻,这话倒也不假,咱们任老板可真是没有浪费一时半刻,也没有浪费半点机会,随时都准备给方兄奉上温柔风情。”开始方正安就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的吃饭,但是听见凌云冲这话后半句的时候,忍不住开口道:“凌兄真会说笑话。那壶酒是我找任老板叫的。”凌云冲若有所明的样子,笑道:“哦?是吗?任老板她……”
“凌公子,你在说我些什么坏话啊?”任青阳老远的就见凌云冲说个不停,仿佛听到他有说自己的名字,打断他未完的话问道,两手捧着两壶酒走了过来。凌云冲笑道:“任老板的好处多的是,就是说上个一年半载也说不完,凌某怎么会说你的坏话呢?”任青阳笑道:“你可真会说话。这酒就送给你们喝吧。”把一壶酒放在桌子上。凌云冲道:“既然会说话的是我,怎么喝酒的还是我们。这个道理我就不明白了。”任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青阳情知凌云冲又在开玩笑,故意道:“你不明白没关系,别人明白就好了。”凌云冲笑问:“这个别人是谁啊?”任青阳嗔道:“我没闲工夫跟你扯。这壶呢,是方公子叫的。知道你吃饭要喝酒,顺道就多拿了一壶过来,这壶本来你是要付帐的,现在请你喝你还这么多废话,爱喝不喝吧。”凌云冲连忙两手接过任青阳手上的另一壶酒,笑道:“任老板请喝,岂有不喝之理?多谢,多谢了。”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任青阳美目斜挑,横了他一眼,转身走去柜台上。这时,程雅言从楼上下来,背上背着竹篓。福叔上前问道:“客官,你要走了?”程雅言道:“是的,给我结帐。我待会儿就走。”凌云冲见程雅言欲走过来与方正安同坐,自己便拿着酒壶,走到柜台边去喝。对面那桌一直监视他们的东厂人见这情景颇是注意,赵小兴道:“老大,他们到底在搞什么花样?”许显纯道:“静观其变。”程雅言走到方正安身旁落坐,放下竹蒌,喊道:“老板,给我来二十个馒头。”任青阳叫道:“初九,快拿二十个馒头过来。人家急着上路呢。”那一桌边,赵小兴道:“老大,咱们可不能让他们把咱们给牵制住了。”许显纯道:“你有什么法子?”赵小兴道:“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许显纯道:“别让蛇把你反咬一口。”赵小兴道:“我本来就很歹毒了,这一口我根本没放在眼里。”随即站起,往程雅言的竹篓走去。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任青阳站在柜台边观望着情形,说道:“哎呀,看样子,好象要出事了。”凌云冲悠然的喝着酒,道:“你也是见过场面的人,用不着大惊小怪的。”赵小兴朝竹篓里面看去,程雅言马上纵身而起,喝道:“别碰我竹篓!”话音未落,宝剑出鞘一半,已架在赵小兴的喉头,冷声道:“你难道没听见我说的话吗?”赵小兴见剑刃抵着皮肤,心头一虚,道:“我只想看看这竹篓。”程雅言冷哼道:“这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扭头对其他东厂的人说:“我只想教训那一些不听忠告的人。”尤其暗骂许显纯。那日她跟许显纯对上过一次,虽然只在口头上,并未出手。赵小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程雅言刚才见他的手似有异动,尚未得逞已经被发现,冷笑道:“你的手不老实,吃苦的可是你的喉头。”许显纯见情况不妙,顿时二三步飞移到程雅言面前。方正安见状,同时一闪身到程雅言身边,将她护着。许显纯皮笑肉不笑的道:“这只不过是一场误会,千万不要伤了和气。”方正安道:“既然是误会,就不需要你操心了。让他们彼此一笑置之吧。”许显纯道:“刀剑可不长眼睛。还是让你的朋友先放下刀剑吧。”方正安道:“也许你我不该站在这里,免得节外生枝,对吧?”许显纯阴笑不答。在柜台边看着的任青阳道:“无原无故弄出这么个僵局,到底什么玩意儿?”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凌云冲道:“也许就是一个小玩意儿。”说着往柜台上放下酒碗,朝程雅言走去。一脚踢起那个竹篓,倒翻个个儿提在手上,看着程雅言,笑道:“这仗你赢了。”转而朝东厂众人不紧不慢的道:“我也弄不明白,这个竹篓到底有什么好看。”任青阳见状一惊,心道:“凌云冲好厉害的眼睛,原来他早就看出这是个空竹篓。”但见凌云冲说着,把竹篓仍在一边,对赵小兴道:“小兄弟,你害我少赚了一百两银子。”右手轻轻一送,将架在赵小兴喉头的长剑推进剑鞘。程雅言收起剑,一言不发,直走而去。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许显纯见之心有不忿,但只得道:“原来是一场赌局,你们把咱们当成赌具了。”凌云冲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各位的这顿饭就让我来付帐好了。”许显纯等人闻言各自退开。凌云冲眼神看向方正安,会心一笑,方正安颔首点头。原来这是方正安和程雅言商量的引蛇出洞的试探,东厂人对他俩还是有所顾忌,没有百分百的赢面,还未敢直接与他俩正面火拼。凌云冲在旁观望,已看出其中端倪,眼见他们要与东厂的人动手,先行一步掀开竹篓,揭开谜底,一场虚惊总算化解。
是夜,在房间里,许显纯等坐在一起,商讨白天这事。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赵小兴道:“那个姓程的,简直目中无人,我刚才真想出手教训她。别让她以为咱们东厂都是好惹的。”许显纯手抚茶碗道:“东厂不好惹,哪个不知道。何必在别人面前露底呢?记住,敌人越沉不住气,我们的胜算就越大。只要不让他们离开五福客栈,待督公来人一到,就把他们一把抓住。”赵小兴道:“老大教训的是。小兴一定把你的话深深的记在心里头。只是她出言不逊,辱骂老大,我心里头特别不舒服,就好象被刀刺了一样难受,所以才忍不住要动手的。”许显纯拉拉他的手,笑道:“小兴,你的心我自会明白的。可是这是紧要关头,也只好把心里头的事情暂时给压下来,明白吗?”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在坐的冷眼相看的陆超把头转到一边,满脸的不满。许显纯道:“陆老三,你看那姓凌的是怎么回事?”陆超阴沉着脸,冷冰冰的道:“不知道。”赵小兴道:“真想不到,这儿还有你看不出路数的人。”许显纯道:“别胡闹,咱们在谈正经事。”许显纯对陆超道:“这个人真有这么厉害?”陆超道:“此人谈笑用兵,举手间分寸拿捏极准,他的一句话就压住了全场,止住乱局,不简单啊。”许显纯道:“真想不到方正安他们竟然是如此的强劲,怎么黄老四没给咱们一点消息呢?”
陆超道:“依我看,他不像是和方正安他们一伙的,也许他是那边派来卧底的。”赵小兴疑惑道:“是他?”许显纯道:“现在是猎物就在跟前,督公也在途中,咱们是既不能错,又不能大意的紧要关头,稍不留神,一出差错,那咱们就成了别人剑下的猎物了,那便是千年道行毁于一朝了。不管这个人是敌是友,可是他态度暧昧,对咱们而言总是一道阻碍,咱们可要小心应付。”
陆超道:“探信的回报,督公身体不适,这趟他老人家不会亲自前来。他叫黄坤带东厂大军跟咱们汇合,不日就到。”许显纯神色一变,问道:“这消息可靠吗?督公不来,是黄老四?”陆超道:“你可以不信。不过这是事实。”许显纯沉吟片刻,对赵小兴道:“小兴,你去跟那个姓凌的打个招呼吧。”陆超道:“老大,我看这件事还是让我去一趟吧。”许显纯道:“怎么,难道你认为小兴应付不了吗?”赵小兴道:“陆老三,我的天花烟可不是乱放的。”
陆超哼了一声,冷笑道:“我怕你出手不留情。再说那个人的身份还没查明,要是误伤了本厂的,犯不着。”许显纯道:“你怎么这么轻易就认定别人是咱们自家人呢?”赵小兴道:“放心好了。我只不过是去摸他一把,出手轻点,不会把他怎么样的。”赵小兴悄悄摸进二楼凌云冲的房间,凝神一探,房中并无人,便推门而入,又关上门。东张西望四下里扫视了一周,忽然听见门响,便藏身在柜子后面。
凌云冲走进屋来,伸了个懒腰,正欲解衣睡觉,但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当即脚步轻移,极快地闪身到柜子边,从背后卡住赵小兴的脖子,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到我房里来干什么?”赵小兴被遏住喉头,无法说话无法发音。凌云冲道:“好,你不说话,不说话我就不放手,快说。”将赵小兴扳过来,松开手,故作惊讶的道:“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出声呢。”赵小兴摸着喉咙,气喘吁吁的道:“我……我根本就没办法说。”凌云冲道:“你就是不说话,我才会没把你认出来。要不然怎么会让你受这么多罪呢。”说着推着赵小兴到门口,“来,好了,快点出去了。下次小心一点,免得我出手误伤了你。出去了,出去。”将赵小兴推到外面去,立刻关门。
第二日晚饭时分,方正安和程雅言两人用过饭后,各自回房,陆超、赵小兴东厂一干人等照例跟上去监视着。凌云冲在客栈大堂里一人据桌独坐,叫了几个下酒小菜,独自饮酒用膳,悠然地自饮自酌。他细细品着酒中滋味,似乎十分赞叹享受,笑得很愉快。昨天赵小兴前去凌云冲房间查探,却失手被他拿住,回来告之于许显纯,好不狼狈。此时坐在一旁桌边的许显纯,循着凌云冲的笑声望去,便起意要亲自探他一探,笑容满面地搭讪道:“阁下真是逍遥人,悠然自得,独享闲情,可否过来一起吃一杯酒?”
凌云冲心知,东厂人不甘失败,许显纯老谋深算,这又跑来试探自己的身份,凌云冲不动声色,冲许显纯一扬手中的酒碗,淡淡一笑道:“既然先生相邀,盛情难却,我这嗜酒如命的人怎会不过来对饮?”说着拎起酒坛,走到许显纯对面位置坐下。
凌云冲往酒碗中倒满一碗酒,朝许显纯一扬手中的酒碗,道:“请!”仰首把碗中酒一口干尽。许显纯喝过酒,放下酒碗,一双鹰眼在凌云冲脸上打量着,赞道:“阁下长得一副好相貌。”凌云冲两眼微眯,似笑非笑道:“貌好不如命好。”许显纯察言观色,品头论足的道:“相貌好,自然有着一番好际遇。看阁下额际宽广,出身想必非常富贵。敢问祖籍何地?为何独闯天涯?”凌云冲嘴角一扬,看不出意蕴的一笑,道:“我不过是一名落拓人,年年岁岁江湖漂泊,哪儿还记得祖籍老家呢?”许显纯碰了一脸灰,僵直的干笑着:“哼呵呵。”凌云冲一挑眉,嘴角轻扬,似笑非笑的道:“反正我跟先生是同途不同路,今朝一聚,只求一醉。”拎起酒坛,又倒满了一碗酒,自己喝将起来。
许显纯的试探,直戳到凌云冲的痛处,他又岂能真的无动于衷,毫不在意。尤其是说出这话的人正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家,当年烧毁史家庄一村数百户的惨剧的主谋。那年,江浙一带遭逢水患,导致良田被淹,农作物欠收,致使当地的物价居高不下,百姓多贫苦,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其时任职的浙江巡抚,为求得功名利禄,讨好魏忠贤,设立名目总总,向百姓收取很多不合理的苛捐杂税,街头巷尾怨言四起,而后来甚至公然抢夺当地商民的货物充抵税收,凌云冲之父史孟麒为一村之长,是当时内阁大臣史孟麟之亲兄弟,曾中进士,却不愿入朝为官,只在史家庄做一个村长,造福乡里。
浙江当地发生这等天灾人祸,史孟麒凭借交友和声望,积极收集巡抚罪证,据实上报当地情况。朝廷东厂耳目遍天下,上至朝中大臣的隐私密谈,下至寻常百姓的柴米油盐,无一不难逃过探子的监视,可以说是天下各处,无孔不入,魏忠贤自然也知史孟麒和史孟麟之关联甚深,史孟麟为东林党,是魏忠贤的迫害对象,为了不让浙江这事被史孟麟上呈皇帝,对史家彻底斩草除根,魏忠贤派许显纯亲率锦衣卫,假圣旨之名,以平息祸乱为由,捉拿肇事众人,其时浙江各地几名正直官员逃避追捕,路过德清县城,藏身在郊外史家庄,许显纯就为抓这名官员,更为以此为借口灭掉史孟麒一家,除掉东林党之一史孟麟的嫡亲派势力,居然放火烧毁了整个村庄,百户无辜居民少有生还,凌云冲家人无一幸免,那一年,他只有十三岁。
凌云冲至今犹记那噩梦般的一晚,雪下得很大,天气很冷,可是他感到很热,热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家四处都是火,熊熊的大火,把半片天都照亮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大火,冲天眩目。他的家烧得通红,连他的身子也烧着了,他亲眼目睹一个个亲人倒在东厂番子的刀下、亲眼目睹一个个亲人死不瞑目的倒在满地尸体的血肉之中。父亲临死前拼命向他呼喊:“快走!快走!”他每当忆起之时如历历在目。他及时救了寄居在他家的堂妹,在惊慌和混乱中,把她推进地窖,叫她无论发生什么事、听见任何声音,都不可以出来。他原以为他就这样和亲人们一样在大火中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他这条命连老天爷都不要,把命丢回来给他,大雪终究是扑灭了大火救了他一命。那场冰火煎熬,他从大火中爬出来,他没有死,却在他的背上留下了大块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从此他流落天涯,和自己堂妹失散多年。
原本,他有疼爱他的父母,有平静安乐的生活,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他沦为孤儿,那场门庭血案和父亲惨死前的呼喊,对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冲击力足可以将他以前人生观重新洗牌。孩提的他,是个有些内向腼腆的孩子,清澈干净的眼睛里没有阴霾,天真单纯的笑容里没有伤害。那场烈火,改变了他,死过一次的人都不会再轻生,从此以后,他脆弱幼稚的心灵承担起同龄人无可相比的沉重。正如任青阳所说,没有看见他真正笑过。戴着含笑的假面,压住胸中的恨,咽下心中的血,和不世仇敌谈笑共饮,面不改色,他在与狼共舞与虎谋皮之时,心里会是怎样一种冰火交煎的感受?那种滋味,除了他自己,恐怕再无人能体会到半分。他在地狱之火里潇洒起舞,还要承受世人的冷眼轻蔑,千夫指骂,在他洒脱的笑容里,包含的是怎样一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心?那样的创深痛巨的伤口,在躅躅独行的路上却只有自己去舔舐。多少次残梦惊醒的时候,有谁怜惜?凄风苦雨无人知,前路茫茫无人问。
见凌云冲笑而不语,许显纯凑近他,目光隐隐透出凶险,说道:“阁下这份气定神闲,超然物外的气魄,真是羡煞许某啊。敢问阁下大名?”凌云冲目光灼灼如箭,挑衅般直逼许显纯,敛了笑容,字字清楚的道:“凌云冲。”许显纯阴寒的低声沉吟道:“哦。凌云之志,冲上云霄,这名字,我记着。”凌云冲眉毛一扬,端起酒碗道:“不知先生名讳该如何称呼?”许显纯一字一顿的道:“许,显,纯。”凌云冲眼睛朝上看看又看向许显纯,装作皱眉苦思的模样,却一脸的戏谑逗弄之意,道:“呃,说不出来,这名字不好记。”许显纯被凌云冲将了一下子,一时塞住无语,低头看着桌子,阴冷的目光似乎把桌子当作凌云冲,要在他身上戳出两个洞来。凌云冲一放酒碗,露出疲倦神情,伸个懒腰,冲许显纯冷淡的一笑道:“在下睡意正浓,先行告辞了。这酒帐算在我头上。”说罢霍然起身,大步离去。许显纯一抱拳:“多谢。”拈一颗花生送到牙缝间,狠狠的一锉,仿佛无从咽气般。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酒桌上一番言来语往不啻于刀剑交锋。凌云冲斗罢许显纯扬长而去,款步走上楼梯,姿态潇洒中不失稳庄,上得二楼一转头,在楼梯拐角看见方正安站在那里,看来已经等候多时。方正安望向凌云冲,微微颔首。凌云冲一边走上前去,一边笑道:“方兄,看来你在等我。”方正安道:“凌兄真是好眼力,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凌云冲笑道:“你本来就是一个坦白的人,什么事都没放在心里。”方正安的眼光瞄了他的房门一眼,问道:“能不能到你屋里谈一谈?”凌云冲伸手一引,爽快的道:“请进。”推门入内,二人进屋,凌云冲热情招呼道:“来,坐。怎么样,喝茶还是喝酒?”方正安道:“都可以。”凌云冲提起桌上茶壶给方正安倒茶,道:“今日难得闲暇,倒不如破点例,以茶代酒吧。”方正安微笑道:“也好。”举头侧目便看到墙上挂着一把三弦琴,问道:“凌兄也好音律之技?”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凌云冲浅浅一笑,道:“我这是闲来消遣,全是见不得人的玩意儿。哪比得上方兄跟程姑娘的箫声造诣非凡动人肺腑呢。”方正安道:“你如何知道是我还是她在吹?”凌云冲道:“你们的箫声各有差别,你的呢,大心大志,济济于世,程姑娘反而更多的是弄箫吹云的隐逸情怀,清泠幽寂,恬静淡然。”方正安道:“你的眼睛很厉害,没想到你的耳朵也一样这么厉害。”凌云冲道:“那只是方兄的箫声中寸心流露,真情真意罢了。”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方正安道:“凌兄不但耳聪目明,眼光亮,出手准,就连这一张嘴也厉害透顶,谈笑间寥寥数语就化解了一场险局。昨天的事,我还没向你道谢呢。”说的正是他和程雅言商量的向东厂人引蛇出洞的试探。凌云冲笑道:“道谢就不必了。你们俩孤身犯险,以少敌多,就算不出手,单是这份气势,也叫东厂那帮人输了七分。我倒真是佩服你们俩的胆色。”方正安开门见山道:“凌兄单枪匹马,一路跟着那队商旅,不但偷走了他们的地图,还能把他们引到这儿来,这不止需要胆色,更需要非常的本事。”
凌云冲一怔,心想这件事一定是程雅言告诉他的。当日凌云冲和程雅言初次见面,篝火夜谈,程雅言就问过凌云冲这个问题,只是凌云冲没有回答她。凌云冲道:“莫非你现在开始怀疑那伙所谓的商旅未必是真正的商旅?”方正安道:“因为任青阳从来不承认她开的这间五福客栈是黑店,几次三番下来,我觉得她不像在撒谎,或许,真正有问题的,是那队商旅。我想,凌兄应该知道他们的真实来路,莫非那伙人也东厂的?”凌云冲知道如果实话告诉方正安,自己的卧底身份和任务都将暴露,掩饰道:“我只不过是一名江湖落拓客,四方跑路,劫财无数,只要有便宜可捡,哪管它什么来路。就算是东厂的又如何?只要碰在我手里,照劫不误。”
说着举起茶碗,向方正安一笑,随口转移话题道:“嗯,喝茶总比不上喝酒来的痛快。你知道喝茶跟喝酒的分别吗?”方正安道:“茶是越喝越淡,酒呢却是越喝越烈。”这个回答正合凌云冲心意,他开心一笑道:“哎,你怎么知道的?”方正安接口话头,切入正题道:“我以前那个姓史的朋友,也问过我一样的事情。”凌云冲心神一震,握茶碗的手顿时僵住,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虽然面上仍看似镇静,其实心里已经五味杂陈,一时间多少悲欢旧事涌上心头,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方正安今时今日真的还记得自己,甚至只是自己的一句问话他都记得。凌云冲不禁神思飘远,慢慢地垂下了眼眸。方正安觉察到他的神情变化,继续试探道:“而且我的这个好朋友,他也精于弹奏三弦琴。”凌云冲知他话中有话,有意试探,尽管心中波翻浪涌,脸上仍然不动声色,仍笑意盈盈的道:“嗯,就是方兄你跟我说过的那个,跟我际遇很像的浙江旧知是吧。”方正安道:“在德清县城外的那片竹林,凌兄是否还记得呢?”凌云冲装糊涂的道:“浙江故乡的人和事很多已不复记忆了。”方正安不容他回避,步步紧逼追问道:“是记不起,还是不愿记起呢?”凌云冲不置可否的道:“都一样吧。”方正安正色道:“历史可鉴,青史无双,绝无一样。”
凌云冲一怔,猛的抬眼,望向方正安的眸子里似惊喜,似悲凉,似期盼,似无奈。虽然无语,但这双眼睛里,却盛满了千言万语。方正安一句话叫出了他和他堂妹的名字,十多年了,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真正的姓氏跟名字,猛然间听见,而且猛然听见的是自己和堂妹两个人的姓名,叫他如何自已。可是此时在这个步步杀机危机四伏之地,他一个字也不能说出。他一时失神,方正安忽的唤出儿时的称呼:“阿鉴!”
两人四目相对,见方正安眼里真挚的情感迸发,凌云冲生生按捺住心中的悸动和酸楚,掩饰地换上一张笑面,硬撑着笑出来:“哈哈哈哈哈……”恢复了平常不羁的样子:“看你的样子,倒以为是真的呢。我不过是跟你开玩笑罢了。看样子在你心里面,真的很痴念这位故友啊。我想他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会很高兴。”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方正安目光略有失望的盯在凌云冲脸上,幽幽的道:“我是很惦念他,可是他心里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凌云冲不愿再触及心中伤疤,此刻也不能透露身份,试图把话题引开,问道:“你不是说有事找我相谈吗?”方正安笑道:“我要问的事情已经问了。没想到更有意外的收获,找到了意想不到的答案。”说的是问了被凌云冲偷掉地图的那伙人什么来路,而意想不到的是,眼前这个就是当年自己的好朋友,只是他碰到老朋友了却不承认,方正安猜测凌云冲有什么隐衷,也不便再追问下去。
凌云冲笑得有些无奈,道:“你这个人真是情深意重,叫人吃不消啊。”方正安直白的道:“此时此地,敌我难分,我只不过想多交一个朋友。”凌云冲神色间雾散云开,笑道:“还是这句话坦白,让人听得进去。”他望着方正安,真心实意的道:“这你倒没白走一趟,咱们这个朋友是交定了。”方正安注目回视,问道:“不管何时何地?”凌云冲收了笑,掷地有声的道:“哪管何时何地。”两人以茶为酒,碰碗同饮,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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