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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交心

岑非鱼又给了他一巴掌,叱道:“还想不想好了?爷不办事的时候,可没心思去摸男人的屁股。依我看,分明是你占了我的便宜。如此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在我这儿也是独一份了。”

白马愤愤地瞥了他一眼,“你哪来的那么多歪理邪说?三十岁的人了,三岁小儿似的疯癫。”

岑非鱼觉得有趣极了,不禁把语气放软,温言哄道:“你从前受伤是冬天,塞外暴雪的时候,伤口不易化脓溃烂,就像吃的东西,冬日不易腐坏,夏日却不易存储。我是刀头舔血活过来的,不愿见你再多受苦。听话嘛。”

白马红着脸,微微撅起屁股,“你快点。”

“二爷可是一粒响当当的铜豌豆,何时快过?”岑非鱼摇头晃脑,给白马涂抹药膏,手指抚过他臀上的道道红痕,“被打成这样,也不敢说是被谁打的,可怜哟!你其实是个女的吧?”

白马强忍着痛痒,微微发抖,“你莫乱摸我。”

岑非鱼嗤笑,“摸你?你是沉鱼落雁,还是闭月羞花?”

白马闻言,一颗心“突突突”地猛跳了几下,觉得自己真是有病——岑非鱼若是轻薄自己,他自然觉得屈辱;可岑非鱼说出这样的话,他又觉得自己果真是自作多情,生怕对方其实只是闲来无事戏弄自己。

岑非鱼似乎察觉出了什么,连忙解释道:“逗你玩的。爷见过的美人多如恒河沙数,可这般好看又不娘们唧唧的,只有你。”

岑非鱼笑了笑,略有些不自在地说:“你读过《孟子》,那读过《论语》没有?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你往后识人,不可单单听他言语,更要观其行事作为,有些人表里不一,像那姓孟的禁军小头领,他若真的是个好人,当初为何会犯下那番杀孽?有些人则不拘一格,像你二爷,虽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是呈口舌之快,其实我也是个正人君子啊!”

白马被他逗笑了,“你也知道自己平日油腔滑调,不着边际。”

岑非鱼笑道:“人生在世本就不易,总是像周溪云那般绷着个脸,日子得多难过?学武时心无旁骛,办正事时一丝不苟,我分得出轻重缓急。治伤就是治伤,绝不乘人之危。你莫怕。”

白马可能是疼糊涂了,竟觉得他说得很对。药膏凉丝丝的,他闭着眼,内心平静,“多谢你了,二爷。耽误你过节了。”

岑非鱼哭笑不得,“胡说八道。你都这样了,我跟谁过节去?”

岑非鱼怕白马难受,捡着些好笑的事情说着玩。

他起先是轻松玩笑的神色,但看着白马咬牙忍痛,他的动作便越来越慢,到后来眉峰微蹙,似乎是真的动怒了。他言语间带上了几丝少有的凉意,问:“到底是何人所为?”

白马不想多生事端,不答反问:“你真的要杀齐王?”

“志不求易,事不避难,你不说,我自个儿也能查到。上回让姓孟的抢了先手,这回我既有心又有力,定不让你受这委屈。”岑非鱼看白马不愿再说,也不急着逼他,把一口气吞进肚里,换上笑脸,道:“齐王的事,你也听说了?早晚要杀了那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白马先前已经有过猜测,道:“你若真想杀他,必然早早就动手了。你不杀他,只怕是有所顾忌……你怕周大侠难过?你是要逼齐王,让他狗急跳墙?”

岑非鱼涂好了后背,把白马翻了一面,让他正面对着自己。

药膏止疼效果极佳,白马放松下来,任由岑非鱼折腾,没忍住发出了两声享受的轻哼。

岑非鱼听见白马的声音,手掌一抖,药碗脱手而出。整碗乳白色的药膏啪地一下,倒扣在白马胸前。

岑非鱼:“这……我……我帮你……”

白马欲哭无泪,“你别碰我!”

岑非鱼见了白马胸前的“惨状”,呼吸都有些乱了。这回,他不和白马相争,别过脸去,装模作样地擦擦手、喝口茶,道:“你是真聪明。梁炅此人心术不正,他若真的是为国为民,做一代贤王辅佐帝君也就是了。可他野心大得很,近来更是想趁着洛京将乱偷鸡摸狗,老子便让他狗急跳墙。”

白马胡乱抹干净药膏,用被子捂住自己,“好了。”

岑非鱼这才肯帮他把束缚解开。然而,他手还没离开床架,便突然被白马一脚踹在肚子上,一个后仰,倒在地上。

岑非鱼觉得好笑,干脆学起老王八的动作,背着个龟壳似的在地上晃了两下,笑骂:“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笑!”

白马哈哈大笑,不小心碰翻了蜡烛。蜡烛落在他的被子上,蹭地蹿起一道火舌,吓得他立即跳下床去,一不小心踩在了岑非鱼肚子上。

两个人鬼吼鬼叫地扑了半天,终于化险为夷,齐齐坐在床上吐着舌头喘气。

岑非鱼侧目看着白马,见他垂着头,对自己毫无防备,像个寻常少年般打着赤膊,肩膀宽阔却瘦削,修长的脖颈白皙漂亮。他的眼神逐渐朦胧,带着一股莫名的情愫,夸道:“你生得真好看。”

白马哼了一声,“我才不想生成这副模样。我想做汉人,随便长成什么样,像你这样也行。”

“是为了救周溪云?”岑非鱼用食指在白马大臂上的旧伤疤处蹭了一下,道:“你那时才多大,刀子切进肉里,忍着不吭声。”

他的指腹粗糙,灼热,蹭在白马白皙的嫩肉上,弄得白马的手像被蚂蚁爬过似的痒。

白马叹了口气,把岑非鱼的手拍开,道:“十三岁,不,十二岁。好吧,十三岁,反正你都知道了。其实没什么,我是为了让我们两都能活下去,能活着就是好的。我当时也很自私,不仅骗了周大侠,救他也只是想要他带我走,我才好活下去。”

岑非鱼在白马肩膀上拍了两下,脱下外袍盖在他身上,道:“你心中肯定不解,为何周溪云明明就在楼中,却不来救你?”

白马:“没有。”

岑非鱼:“我记得有一年春天,周溪云头一次来青山楼中落脚。他人长得俊俏,武功更是出类拔萃,引得姑娘们春心萌动。其中有个小姑娘,名唤虞美人,这人有趣,溪云也很喜欢她。但乔姐知道此事后,气恼得很,不知做了什么手脚,让她自个从楼上跳下去摔死了。”

白马只觉匪夷所思,“乔姐不是周大侠的母亲么?她纵使不喜欢风尘妓子,也不用使上这般手段。”

岑非鱼叹道:“女人的事儿,不好多说的。我只知道,乔姐自个儿伤心,便不许周溪云对别人动心;她自个儿怨火焚心,便逼着周溪云从小将仇恨记在心中。你不见他在楼里走动时都戴着个面具?多少是有些顾虑。其实他么,心地还是不错的。你莫跟他计较。”

“我没那么小心眼儿。”白马直觉岑非鱼所说属实,并非是为了安慰自己,但他不再多说,自己也不好多问。他接着先前的话头,问:“你们都在找赵桢将军的儿子,对么?”

岑非鱼瞬间色变,他抿了抿嘴,不答。

白马不敢隐瞒,道:“三年前,我曾带周大侠到族中。他和我舅舅说过一些旧事,我也听见了,但后来他们单独详谈去了。”

他觉得岑非鱼有些愠怒,似乎只要提起“赵桢”,平日里豪爽快乐的一个人,就会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悲戚。

白马见状,不敢再多说太多,任他什么大侠,只要是人,心中就一定会有一块不能被他人触及的伤处。他不是不相信岑非鱼的真心,但他更知道要讲究分寸,否则不仅会令岑非鱼伤心,甚至会惹得他情难自已,失手杀了自己。

白马握掌成拳,时刻准备反击,“对不起。”

岑非鱼胸膛剧烈地起伏,最终还是忍住了怒气,他与白马相对而视,郑重地说道:“赵家旧案,我一个字都不想提。但我对你,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在找大……赵将军的儿子。曾经,我见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身,以为那就是大……赵将军,错过了时机,没能把他找回来。如今,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会找到他的儿子。”

白马:“无论如何?”

岑非鱼斩钉截铁道:“天涯海角,斗转星移。”

“天涯海角,斗转星移。”白马重复着岑非鱼的话,决定向他说出实情,无论岑非鱼信与不信,自己都不想对他有所隐瞒。

他伸手在岑非鱼头顶胡乱揉了两下,看着岑非鱼笑了起来,便说:“我不问你了。不过,岑大侠,你是否想过,赵桢的……”

笃笃笃。

就在此时,厢房的门忽然被人扣响,叩门声十分急促,似乎来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白马起身准备去开门,却被岑非鱼一把拦住,强行抱在怀里。

岑非鱼一副无赖模样,道:“管他呢,打扰别人谈情说爱,死后是要被十殿阎罗挠脚底心的。”

白马十分嫌弃地将他推开,“你这样爱胡言乱语,死后不怕入拔舌地狱么?”他面色微红,额头上流下一滴汗来。汗珠落到岑非鱼鼻梁上,再从他的鼻尖滑下。

白马喉结滚动,咽了口口水,推开岑非鱼,边走边抱怨:“只晓得搂搂抱抱,我也是个男人好吧。”

岑非鱼坐在原地,张开双臂,大喊:“那我吃点儿亏,让你来抱我嘛!”

“周大侠?请进,屋里……乱糟糟的,抱歉。”白马开门,只见来人头戴青铜鬼面,腰悬三尺玉柄剑,穿一袭白衣,正是周望舒。

“不妨事的。”周望舒与白马点了点头,视线越过他,与岑非鱼遥遥对视,道:“随我来,有要事。”

岑非鱼走上前来,单手撑在门框上,将白马夹在自己与门板中间,对面则是周望舒。三个人站得很近,岑非鱼搂着白马,与白马一同正面对着周望舒,周望舒向后退了一步,但三人的位置仍旧极为怪异。

白马不想扭扭捏捏,故而没有挪动,硬着头皮等他们快些说完。

岑非鱼低头,迅速在白马后颈上亲了一口,对周望舒笑道:“若非要事,看哥哥不打你屁股。”

周望舒稍稍侧了侧身,用侧脸对着这不知羞的人,道:“方才有人来报,赵王通过如是观,向整个江湖发了悬赏令,用黄金万两悬赏大……赵将军的儿子。”

岑非鱼不屑道:“赵王那个老东西?不,不可能,此事必然有蹊跷。”

“你来我房中详谈。”周望舒说罢便走。

白马喃喃道:“赵王、如是观、黄金万两,悬赏……不行,不行。”

岑非鱼却面不改色,抱着白马,在他耳边低声问:“方才你想对我说什么?”

白马转过身来,将岑非鱼向后一推,道:“没什么,你快去吧。别耽误了大事。”他心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赵王真的发下万金悬赏,免不了会有人走漏风声,从而引起一场腥风血雨,眼下是多事之秋,我还是应当藏身暗处。而且,看岑非鱼如此紧张我父,若他知道了我的身份,他会不会失望难过?我可是个胡人啊。

岑非鱼却不肯。他把白马压在门上,低头与对方碰了碰鼻子,最后在白马鼻尖上亲了一口,“左手刀上,第五个字是个‘心’字。”

白马不解,“那是什么意思?”

“你看那边。”岑非鱼用脸颊蹭着白马的脸颊,让他侧头望向外头那一片墨蓝的天空。

此夜星河如瀑,明星闪耀,漫天繁星仿佛正在窃窃私语。

白马这几年身在异乡,从未过过什么节日,从未留意过头顶这片梦幻美丽的天空。

他张大了双眼,眼中倒映着一片星海,“看……什么?”

他的语气凝结了惊诧、赞美、感慨,以及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留恋。留恋十六岁盛夏的这个夜晚,七夕佳节,能有人与他共赏一片星空。

凉风拂面,白马沉浸在这温柔的时光中,未曾想到,岑非鱼给他的惊喜根本还没有拿出来。

岑非鱼吹了个极响亮的口哨。

白马抖抖耳朵,隐约听见一阵雀鸟扑扇羽翼的声音。那声音由杂乱至有序,从两个方向传来,似乎有两群鸟儿,分别栖息在院落的东西两头,忽然一下被岑非鱼的哨声惊醒,成群成群地振翅高飞了。

岑非鱼贴在白马耳边,道:“莫要眨眼。”

白马双眼圆睁,碧色双眸水光潋滟,眸中倒映着一片湛蓝璀璨的星海。在这星海中,忽然出现了两行蓝黑相间的喜鹊,喜鹊扑扇着翅膀,仿佛在天河中游动,翅尖落下的细碎绒毛,就是它们在星河中划水时,溅起的星花点点。

岑非鱼看着白马的眼,白马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院落中,两群喜鹊从两个方向同时飞出,洁白的肚子连成两条线,在夜色的衬托下,像极了两串断线的珍珠。

岑非鱼低声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注] ”

最终,两道喜鹊的队伍相互交错,断线的珠串重新结好。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成群的喜鹊定在空中振翅浮动,连成了一道真实的“鹊桥”。

楼中的人都被喜鹊的动静吸引出来,站在院子里发出惊呼,羡慕着不知哪个姑娘,能遇如此浪漫的情郎。

岑非鱼又吹了一声口哨。

漫天喜鹊突然聚成一团,继而忽然散开,仿佛一朵巨大的礼花砰然绽放。一只胖乎乎的喜鹊从中间冲上云霄,继而俯冲而下,嘴里叼着一支花花绿绿的东西,一直飞到白马面前。

白马惊诧得无法言语。

“两情若是久长时,”岑非鱼便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伸手将那支东西拿了下来。他站在白马背后,双手穿过白马的红发,搭在他肩头,反手把东西递到白马面前,“又岂在朝朝暮暮?”

白马用手去拿,岑非鱼却迅速把东西举起来。白马踢了岑非鱼一脚后者一面呼痛,一面告诉他:“用嘴,啊——”

白马将信将疑,惊诧得微微张嘴。他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楚,这支东西是一朵模样略有些古怪的金楸檀花,花朵很大,呈一种并不常见的娇艳玫红色,花枝上没有叶子,整个看起来很硬。

白马反应过来时,岑非鱼已经把东西喂到他嘴边,“试试。”

白马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诡计,然而围观的人却都在瞎起哄,嚷嚷着“吃呀!吃呀!”

那只叼来花朵的喜鹊,还拍打着翅膀,悬停在半空中。

岑非鱼掐着中指与拇指,在喜鹊头顶弹了一下,抱怨道:“送完花便退下,哪有你这样看人恩爱缠绵的?也不会脸红。”

岑非鱼动作快,那只喜鹊猝不及防地被弹了一下,胡乱拍着翅膀,向后退了半尺。它愤愤地冲上前来,在岑非鱼脑门上啄了一下,又在花儿上啄了一口,叼着一片花瓣飞走了。

“好不要脸的采花贼!”岑非鱼气得跳脚。

众人发出一阵爆笑,白马不愿意被人围观,勉强伸出舌头,在花瓣上舔了一下。不试还好,这一口下去,他瞬间双眼放光,“怎么……是甜的?是糖做的!”

他仿佛忽然回到了初遇岑非鱼的那个午后,这人倒挂在树梢上,给自己送来一支砰然绽放的檀花。此时此刻,白马的心砰砰跳,就是那一刹那忽见花开的感觉。

岑非鱼哈哈大笑,“送花给你,你必定不喜欢。我这是投其所好,好不好?”

原来,这是一支用糖做成的楸檀花,花瓣被染成粉红,越发的甜腻好吃。

白马被人围观,总觉得很不自在,支支吾吾地说了个“好”字。众人见了,便笑闹着要将他们“送入洞房”,见两人不好意思,也就纷纷散开了。

岑非鱼看着白马把糖吃完,才肯走出房门。他临走时,在白马胸前轻轻拍了一下,“明儿再来与你相会。”

白马站了很久,直到所有鸽子都飞走,一片羽毛落在他的脚背上,他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厢房中。

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仿佛被岑非鱼夺走了魂魄,迷迷糊糊地收拾好乱糟糟的床铺,转身便撞上了桌子。

只听“梆”的一声,什么东西从他怀中落了出来。

白马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擦干净,拿在手里把玩,确定这是一支尺八。他这才想起,岑非鱼临走前在自己胸口拍了一下,心道,这必定是岑非鱼偷偷送给我的,可他以前送那些家具锦衣,从来不曾害羞,为何此番送我这样一把老旧的尺八,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白马细细查看尺八,见其上刻着一个很简单的字,只可惜自己不识字,很难分辨和记忆汉人的文字。

他看着看着,忽然灵光一闪,从床底下翻出那对弯刀,比照左手刀上的一行字,发现尺八上的这颗字,正与第五个字相同。

“左手刀上的第五个字,是一个‘心’字。”白马喃喃自语,拿起尺八放在嘴边,却不敢将唇贴上去,如此反反复复许多次,干脆闷头大睡。

可是七夕节外头吵闹,宫城里有人放起了烟花,五颜六色的火光忽明忽灭,白马翻来覆都去睡不着。天地间明明如此吵闹,他却好似出现了幻觉,只听见岑非鱼说:“我把心交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1.第一个[注]里的童谣,出自《晋书》。第二个[注]里的词,是秦观的《鹊桥仙》。2.中间还有一点孔子的话,出自《论语》,像这种大家很熟的地方就不标注了,影响阅读体验。3.没更是因为病和懒,病的成分更多一点(……),没及时回复评论是因为没更新,不好意思。5.分章读起来更舒服,但是怕你们漏看,就放一起了,有分隔符号哒。6.不喜欢“4”,所以没有第4点哈哈,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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