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要睡着了, 在生物老师第三次把蚯蚓的“蚓”写成“土”字旁的时候。“蚯蚓体内含有丰富蛋白质, 是家畜和鱼类的好饲料,有一些国家也把蚯蚓当做食品……”
四处看看, 同学们都各忙各的。写卷子,背单词, 做作业。徐秋爽正抄写张信哲新专辑里的歌词,歌片儿放腿上, 边抄边摇头晃脑。而她前面的王雅洁,正低头凝视镜子中的自己, 手指时不时抠抠脸蛋子。她开始起青春痘了, 而且一起一大片。用段小然的话说“怎么和姆们(我们)院里小豆子屁股上起的湿疹一德行?”对此, 她的好姐妹王静推荐了一种特效药,据说效果奇佳。南州额头也冒出一颗, 就问王雅洁那是什么药。
当时,王雅洁遮遮掩掩, 南州以为她想吃独食,很不满地给她一记恶狠狠的“背影瞪”。
但很快她又对王雅洁充满深深的同情——
经多方打听才知道, 王静推荐的灵丹妙药是痔疮膏……
咻!
一个白色纸团从后面飞过来。
[段小然:你不觉今天生物课超级恶心吗?还放到第四节,一会儿怎么吃午饭?]
[南州:把蚯蚓想象成炸糊的薯条。好多蚯蚓,好多薯条。]
[段小然:……你比老师还恶心。]
[南州:问个问题,怎么让蚯蚓变成一条直线在手中穿来穿去?]
[段小然:好变态的问题,洗耳恭听。]
南州扑哧一笑,想他竟然没看过张卫健和朱茵演的《逃学威龙》,抄起圆珠笔, 洋洋洒洒地写上秘诀:用胶水。
段小然惊愕。
[我回家试试,如果不行,沈南洲明天就是你的死期。]
“喂。”快下课时,段小然忽然用笔戳戳她后背,“看窗外。”
南州揉揉酸痛的眼睛,迷迷瞪瞪扭过去头。窗外,细小洁白的雪花正飞扬而下,晶莹的粒子让她想起昨天历史老师用浓重的张家口口音念出谢道蕴那首《咏雪联句》中的两句“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这是帝都入冬来下的第三场大雪。旧雪未化,新雪又来,古城街道一派银装素裹。望着头顶铅灰色低云浮动的天空,南州忽然明白过来雾霾和阴天原来不是一回事。原来,二十年前北京的冬天是这么纯净无暇。原来,当初不曾留意片刻的美景,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消失,在许多年之后变成心底无法实现的一种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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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放学后,南州和冯佳雪一起去红桥市场买装饰联欢会需要用的拉花,小礼物以及彩色电光纸。南州正站在一家摊位前看贺年片,冯佳雪捂着肚子从厕所走出来,微微变了音调:“南州,我……来那个了……”
今天,一起参加购物行动的还有段小然以及几个身强力壮的男生。彼时,正围在过道另一家摊位前兴奋地挑选赛车模型和变形金刚。
“卫生巾带了吗?”南州小声问。
“带了……但肚子疼得厉害……”
“我送你回家。”
“不,不用。”冯佳雪脸色煞白,额头一层细小汗珠,已经把头发帘侵湿了。
南州没有痛经的毛病,却知道这玩意一旦嚣张起来会让女孩疼的满地打滚。“不好意思?”她了解那份敏感紧张的心思,怕男生议论,又怕他们没完没了的刨根问底。别的男生不说,只段小然一人就很有唐僧潜质。
“段小然。”
“啊?”正和其他男生争论到底丰田车队还是法拉利更厉害的段小然回过头。
“过来一下。”南州招招手。
段小然鼻子气歪,“你逗小狗那!”但还是乖乖走了过来。南州把他拉到一旁,小声说:“咱们还有几张海报没买,昨天我和冯佳雪已经踩好点,顺着这条过道往前走到尽头再往左边拐第三家摊位,一个胖胖的阿姨,她家卖的海报最漂亮,价格已经谈好了。小张2元,大张3元,这是班费,你们去买吧。”
钱递给少年。
小然一脸懵逼,“……什么意思?你和冯佳雪不去?还是,去别的地方?”顿一秒,又恍然大悟,自以为是地分析喊道:“我明白了!你俩逛累了想回家是不是?还是……想背着我们几个吃独食去?不行啊,告诉你,你们去哪儿,我们几个就跟到哪儿。甭想把我们甩了!”
你个狗皮膏药。
“我有事,需要回家一趟。”南州好脾气地说。
“什、么、事、啊。”段小然撇嘴,一副你不说清楚,我就死缠你到底的赖皮样。
南州终究还是羞涩了一下:“不好意思,我来月经了,但卫生巾没带,你……懂了吧?”
懂……
卧槽!
似曾相识的桥段让段小然如遭雷击,微张着嘴巴,灵魂炸开的样子。南州把钱塞进他手里,“辛苦了,体育委员。”本来再想给一个“么么哒”,但怕吓着孩子,最后扬起嘴角给了一抹属于纯真少女的灿烂微笑。转身,刚迈步,一道蚊子似的小小声从后面传来:“那个……回家多喝点红糖水。”
南州再回头时,只瞥到少年化成一道蓝色闪电慌忙逃窜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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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州,谢谢你。”回家的公交车上,冯佳雪头枕着南州被羽绒服包裹得格外柔软的肩膀。肚子还是很疼,但心里一点也不觉得焦虑痛苦。相反,冯佳雪很平静,看着窗外快速倒退的街景,对南州说起五年级她初潮时,看见流了那么多血,还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差点被吓死,连遗书都写好了。“当时我想,我不能死在家里,那样妈妈该多难过,不如造成我离家出走的假象。”
“我从抽屉里拿了10块钱,把常穿的几件衣服收拾好打成包裹塞进书包。但是,出了门,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所以哭得更伤心。”
“然后,邻居阿姨正好下班,看到我哭,就问我怎么了。”
“我告诉她,刚才上厕所时,我流了好多血,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现在还在流,我一定是生病了,不治之症。然后那个阿姨就笑了,回家拿了一块卫生巾给我,还耐心教给我怎么用。她告诉我这叫月经,女孩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有。一般来五天,第二天量最大,我听得懵懵懂懂……很傻,对不对?”
南州哑然失笑。
因信息闭塞,她们这一代人其实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幸福快乐。或者说,每一代人——70后,80后,90后,00后,在年少时都有属于自己的烦恼与忧愁。那是成长中必须经历的困惑与疼痛。然后才能如蝴蝶破茧,一点一点长大。
“南州,你第一次来事时,害怕吗?”
“还好,我有个大两岁的表姐,之前已经给我普及过知识了。”
这点,真的感谢林西蕊。
“有姐姐真好。”
冯佳雪羡慕地说。轻轻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窗外明亮的灯光映照进来,眸光闪动,湖水一般波光粼粼。回到家,妈妈已经下班了,听女儿肚子痛,赶紧倒了一碗红糖水。冯佳雪坐在床上,忍着疼痛和不断滴落的冷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妈妈说:“大老远的,同学送你回来,怎么不请人家进屋坐一下?”
女孩心头一滞,腹部的疼痛忽然叠加万倍传至四肢百骸。
慢慢抬起头,黑色相框里,父亲那张刚毅周正的脸上,笑容是那么温暖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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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雪,北京就变成了北平。
南州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幽深寂静的胡同里。雪花扑簌簌落在地上,也随风扑进眼睛里。南州在想冯佳雪,她感受得到,刚才当她转身离去的刹那,门前,那个高傲但又特别敏感的女孩,是真的想请自己进屋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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