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宫偏厅,洐祁端端正正坐于案边,一笔一划地写着太傅布置的课业,他虽勉力集中心神,无奈荣仪宫中母妃的哭声越来越大,远处唢呐锣鼓声隐隐传来,愈发显得母妃哭声凄厉。笔峰骤滑,他瞧了瞧纸上微偏的一点,微微蹙了眉头,搁下笔,径直跑进荣仪宫,他那一向端庄威仪的母妃伏在榻上哭的心神俱裂,他将嘴角抿了抿,向那唢呐喧嚣的方向跑去。
一条鲜红绒毯从凤仪宫一直铺到正华门外,他偷偷躲在极远的一根石柱后面,看着他一身明黄的父皇站在凤仪宫前,双目含笑地看着不远处的火红大轿渐行渐近。
他虽只有六岁,但他已朦朦胧胧地知道,那轿中人,便是他母妃不顾仪容大声哭泣的源头。不知那轿中坐的是何人,竟然这样厉害,让他一向威严的母妃哭的那样凄厉。
从这天起,盛朝有了第一位民间皇后,瑾义皇后,从这天起,父皇来荣仪宫的龙驾渐成了偶尔,第二年,瑾义皇后诞下皇九子,赐名颛孙辰祁,父皇便连偶尔也不过来了。
洐祁觉得有些茫然,经常捧着诗书想着旁的事,以前因有父皇时常考他学问,他母妃日日督导,生怕他在他父皇面前表现的不如别的皇子,有一日听说年仅四岁的三皇子元祁在父皇面前将论语倒背如流,那时他方五岁,三字经也背的磕磕巴巴,他母妃便命人日日授他课业,四书五经中庸大学烂熟于心,父皇每次来似乎也很高兴,父皇高兴,母妃便高兴,而他的课业却并未随母妃的心情有所减少。如今,他父皇来的也少了,他母妃也管的少了,日子似乎一下子空闲下来,他觉得有些茫然,不知这样勤勉是否有谁知道。
母妃哭闹了几月便歇了下来,一日,母妃不知从哪里来的兴致,将他叫到身前,摸着他脑袋低语,“你父皇失信于我,我虽心中怨恨,但绝不放弃。你是我儿子,今后,母后便指望你了。”
洐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母妃将他紧紧搂在怀里,闷的他差点喘不上气,可是他却不敢挣开,因为他母妃的脸上表情是那样坚决。
五年来,他父皇来荣仪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来都必不可少地抽查他课业,不过他从来未让他母妃失望过,父皇的脸上也满是赞许之色。
今日是父皇六十大寿,举国同庆之时,宫中也办了一场十分宏大的盛宴。洐祁随其他皇子坐在一处,只有一个皇九子辰祁,因年岁尚小,随他母后坐在皇后的凤位上,不时拿眼睛到处乱瞟,瞟着瞟着就转到洐祁身上,见洐祁也看着他,忽然咧了咧嘴,高兴地笑了一下。洐祁心中一阵烦躁,便是他这个九弟,抢走了他所有的父爱。
宴席散后,还有戏场,他本不想去,但宫中规矩甚多,由不得他不去。他同其他皇子们规规矩矩坐在阁楼下,他父皇同嫔妃们坐在阁楼上,父皇身边坐的是瑾义皇后,辰祁偎在瑾义皇后身边。他微微抬头便能看见他们,辰祁十分乖巧地坐在他母后身边,戏台上唱的什么他虽不懂,但也不吵不闹,瑾义皇后给他剥了一颗荔枝,他便张嘴乖乖的吃了。洐祁觉得自己有些嫉妒了,他母妃从未这样对过他。
辰祁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也直直向他这边看来,见洐祁盯着他,赶紧咧嘴一笑,又靠近他母妃耳边,悄悄说了什么,瑾义皇后也看向这边,洐祁吓得赶紧低下头,等再过一会抬起头的时候,辰祁已经不在了。他慢慢将目光收回来,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的戏台。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影窜到他身前,他吓了一跳,一个小小的,白嫩嫩的小娃娃站在他面前,咧着嘴开心地笑着。从近处看,那孩子眼睛又黑又亮,笑容从瞳孔中漫溢出来,他从未见过谁笑的这样开怀过,即便是他得到他父皇的赞赏,他母妃也从未这样笑过。
面对这样的笑容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只赶紧道,“九皇弟,你不在皇后身边呆着,来这里做什么?”
他径直扑到洐祁身上,将眼睛弯的更可爱些,“二哥,我来找你玩!”
洐祁被他扑的有些狼狈,他甚少与人亲近,像这样的小娃娃他更是未接触过,勉强将他推了推道,“你过来,你母后知道么?”
辰祁立刻点头,“嗯!我方才同她说过了!”
洐祁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瑾义皇后默默看着他们,眸光温柔宁静。
辰祁坐在他身边,与方才的乖巧安静迥然不同,洐祁也学皇后那样,将荔枝剥了,塞到他手中,他怎么也不肯伸手接过,只将小嘴长的大大的,细声细气地道,“二哥,我要你喂我!”洐祁无奈,只得将荔枝塞进他小嘴中。
他两只大眼眯成一条逢,一口将荔枝吞了,咧嘴道,“二哥喂的荔枝好……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将他未说完的话抢断,他的小脸在缤纷的火光中涨成紫色,一看就知是噎住了。洐祁慌了神,抱住辰祁急声唤道,“九皇弟,你怎样了?”
立刻有太医迎上来,辰祁被带走,父皇和皇后慌了神,其他嫔妃也议论纷纷,那天,一场戏便是以此事落幕,留下的,只有辰祁小小的紫红的脸,和皇后意味复杂的最后一瞥。
此后两年,他再也未曾与辰祁单独相处过。
这一年冬天,瑾义皇后不知怎么得了寒症,整个冬天都未出过凤仪宫一步,父皇时常陪在她左右,连一些朝中要事偶尔也是在凤仪宫宣办。洐祁已满十四岁,诸多国家大事父皇也会同他商量,这日,皇上宣他进凤仪宫议政。去的时候天阴的厉害,寒风卷着阴冷刮过高墙飞檐,洐祁暗想,瞧这天气,待会可能要下雪了。
从凤仪宫议事出门,外面果然已经银白一片,他喜欢下雪,尤其是这样的大雪。他忍不住推开宫女撑开的伞,独自一人静静走到雪地里,天地素白,再无二色,他心中一阵宁静,觉得这世间再无比此刻更安宁干净的了。
一转眼,忽然瞧见一抹火红藏匿在廊柱后面,那小小的身影见自己被发现,到也没有忸怩,十分大方地走出来,冲他展颜一笑,大声唤道,“二哥!”
他小小的身子包裹在火红的裘皮中,只剩一双大大的眼忽闪忽闪地望着他,他忍不住笑了,走到他身边,低下身道,“这么冷的天,你不在寝宫里待着,来这里做什么?可别冻坏了!”
辰祁咧着嘴道,“我不冷,”伸出小手将洐祁的握住,“瞧,我的手很暖和吧!”忽然皱了眉头,“二哥,你的手这样冰,你才会冷吧!”
洐祁笑着摇摇头,“我也不冷!”转眼看看四周,疑惑道,“奴才们呢?怎么一个也不跟着?”
辰祁狡黠地眨眨眼,“我偷偷跑出来的!那些下人只知道遵父皇母后的命,宫门也不让我出,下这样大的雪也不给我出来玩。我骗他们说我困了要睡觉,将他们全赶出寝宫,然后从窗子偷偷爬出来的,哈哈,二哥,你瞧我是不是很厉害?”
洐祁觉得自己的心柔软的如同飘飞在风中的雪绒,不自觉地刮上他鼻子,“调皮!”
他“咯咯”一笑,拉着他的手飞奔到雪地里,那火红的小小的身影映衬在天地茫然的雪白中,那样醒目,那样惊心。
辰祁放开握住他的手,撒欢地跑进雪地里,火红的身影在天地间飞奔,忽然,脚下一绊,小小的身子一头栽进雪堆里。他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却看见他趴在地上“咯咯”的笑,见他跑近,捏了个小雪团直直扔到他身上,然后爬起来再跑走。
一路脚印,一路欢笑。
辰祁站在洐祁身前,仰着头认真道,“二哥,父皇母后都叫我辰儿,你也叫我辰儿可好!”洐祁摸了摸寒风中通红的小脸,点头,“好,辰儿!”
当晚,九皇子辰祁因受风寒,高烧不止。太医连夜赶进皇宫,诊脉,开方,闹的人仰马翻。小皇子昏迷在床上,喝下去的药一分不剩皆吐了出来,皇上皇后心急如焚。至第二日傍晚,小皇子滴水未进,迷迷糊糊中一直低喃,“二哥……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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