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
“怎样好听?”
“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当然是仪静的声音好听。”
“谁说的?”
“我娘说的。”
带着未曾敛迹的笑,仪静告诉他:
“是歌作得好,不是我声音好。”收了笑,她又道,“贵,你知道么,老东快要打到这花园里来了。”
富贵恨恨地:
“倭寇么?有种他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对我杀一双。仪静别怕,有我呢。”
仪静温和地看着富贵,尔后摇摇头:
“就你?一个小小的愣头青,拿什么和老东拼杀?勇气倒是可嘉。好多事你不知道,日本可是比咱们提早进入工业化的国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说罢,仪静合了诗集,忧心忡忡地回了闺阁。
武汉会战六月始,十月结束,历经四个半月,战线遍及安徽、湖南、江西、湖北四省,大小战斗数百次,是抗战以来时间最长、战线最广、规模最大的一次会战,中国军队陆海空三军都有可圈可点之处:陆军,万家岭大捷全歼日军四个团;海军,通过布置水雷、设置海岸炮,炸沉日军舰艇二十三艘;空军,地面击落日机六十二架,空战击毁日机十六架。只是,这些战果全是鲜血铸就。
十月底,汉口、汉阳、武昌相继插上膏药旗。从此,这座“中国的心脏”并象征坚强的抗日意志之城沦陷。
三镇外围,日军六一一部和一二八师激战不息,汉川、天门、沔阳、潜江部分失守,江汉深处也支离破碎。
和以往不同,离沔城不过五十余里的四百亩打破宁静,沸沸扬扬修筑了许多工事。一时间,壕沟、铁网纵横;地道、岗楼星罗。一二八师由于损失惨重,征兵政策从“五丁抽二,三丁抽一”改变到“年满十六,二十八以下。”隆鑫河的乌篷船,一趟接一趟输送换防的官兵,运回伤亡的将士。天空中,日机肆无忌惮,燃烧弹、爆炸弹到处肆掠,地面火光冲天。
乌云伴随狂风,向江汉纵深地带延伸。
难民蜂拥四百亩,而后扶老携幼隐匿在荒无人烟的密林、湖心、沟汊。但,集子上仍然纷乱繁杂,跑兵荒的,躲炸弹的,投亲靠戚的、无家可归的、走投无路的各色人等纷至沓来。不仅汉川天门沔阳潜江,石首荆门钟祥京山,甚至武汉南京包括东北,哪里来的都有,他们从沦陷区逃出,不知奔哪里去。好在四百亩虽不四通八达,却也沟壑纵横、密林遍布、水网繁杂,来得多少人,消化得多少人。只是阿,这些熙熙攘攘的穷人富人、老的少的、提箱的、推车的、挑担的、扶老携幼的、伤痕累累的、抢天哭地的、呼儿唤女的,哪里才是立身的去处?
苦难与瘟疫如一对孪生兄弟,随着难民的脚步四处蔓延。
赵心朴身为本地官绅,又是县参议,义务和责任催生他动了隐恻,况救民如水火乃当务之急,他刻不容缓地打开粮仓,在四百亩和侯家嘴扯棚施粥,以缓民急。
四百亩的粥棚里,一天十斗米饷午便完了,刘管家在侯家嘴,白花花的大米流水般地有出没进,自作主张打了折。可想,粥不如先前粘稠了。赵心朴闻说,斥责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那一点粮食,每日十斗米雷打不动,人命关天呢。”
一顿训斥不放心,带着富贵又赴侯家嘴亲监。江汉固然江南情调,入冬一派北国景象,甚于北国的的寒风,利刀般地刮凌着衣着褴褛、饥病交迫的难民。最苦那些路边、田间、亭子里的失亲者,天是被地是床,拿什么御寒?赵心朴看在眼里,深感力薄势单,不能救众于水火黯然落泪。
伤感之际忽闻粥棚争执,一个衣着单薄的弱女子端着两只青花瓷碗讨粥,刘管家不与:一人一碗还不够呢。弱女子侬侬阿阿甚是焦急。赵心朴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衣着与伶俐不像出于穷家小户,好奇地一打听,却原来小女子家人失散,胞妹病危。赵心朴生了怜悯,亲手舀一碗粥,随她看望病中的胞妹。粥递与嘴边,病女子无动于衷。拿手在她额头一探,烫手。看她四肢乏力不能动弹,征兆应该是感冒转肺炎。这是战乱之外的二号杀手,急需治疗。他思忖,正值花季年龄,不能让她过早凋谢。于是他吩咐富贵:
“小女子病的不轻,你带上姐妹俩,安置在花园里。”走几步回过头来,“不要忘了给她找大夫。”
姐妹俩双胞胎,姓和,自称南京人。生在长江边,饮着长江水,姐叫江玲,妹叫江琴。遵老爷安排,富贵带上姐妹俩回到花园,收拾屋子安顿。富贵娘温罢饭,又炒了几碟可口菜,才摆上桌便净了,手利手利脚开始打理床铺。此时,姐妹俩算是有了家。
傍晚,富贵的枣红马驮来候家嘴的郎中。郎中坐在床头,望闻问切四道手续完毕,药箱不曾打开,心中有了数。捋一下山羊胡子:
“不甚打紧,病在肌理没渗骨髓,入药便可痊愈。”
富贵娘焦急道:
“那就赶紧列单、开药。”
郎中点头、摇头,然后又摇头、点头,再一次捋了一下山羊胡子,忧虑道:
“西药虽快,无奈紧俏;中药虽缓,却可断根。那我只有开一剂中药方子,就看她能否挺得过来了。”
富贵娘依然焦急:
“那就快开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富贵,给郎中开箱。”
郎中一声“不必”,启箱、弄笔、磨墨、铺纸,不一会儿,黑字印着白纸,递与富贵手上。
这剂药方,无非党参、甘草、茯苓、白术四君子为主,兼其它草药为辅。富贵不识字,做样地颠来倒去看过,贴肉揣了。送罢郎中顺便取了回来。他娘候着解了包裹,筛去细屑,淘洗干净,阴凉处晾放了,叫富贵择了杉木干柴,自己抱一把枯叶点燃炉灶。待到水沸,灶间擞一把,火头文雅了,将药注入罐中细熬。等到杉香与药醇溢开,姐儿江玲已疲惫熟睡。娘俩一个拿汤钥,一个枕着头喂江琴喝下,看着她当即面色红润,知觉地报以感激,松了一口气。富贵娘见女子的笑靥里生着两朵涟漪,愈是觉得可怜可爱。待涟漪渐渐泛开,顿觉心里舒畅,接下来又唠唠叨叨不舍地陪着说了好多话,才与富贵离开。
富贵回屋淋过冷水,透过窗棂看天色,却闻鸡鸣三遍。
日子有声无痕,赵府一如既往:赵心朴关注战事,赵太太求神祈福,仪静闺楼读书,富贵劈柴扫地,刘管家张罗施粥,老水伯田头忙活,江玲、江琴帮衬富贵娘打着下手,前院驻军练兵磨刀。临近年关,赵心朴趁黑来到花园,刘管家打着灯笼从马厩出来,凑近赵心朴的耳边:
“老爷放心,快完工了。”
原来,赵心朴观察战事一阵紧似一阵,心慌。偌大家产虽不能搬走,几代人苦心收藏的古玩珍宝岂可毁于乱世?遂与刘管家商议,觅一个妥处藏匿才好。刘管家听在心里,琢磨地下安全,安排老水伯和富贵在不起眼的马厩里开一条道,从地下经过竹林,直通隆鑫河的私密码头,出口尽是密密的杂草、箬竹、艾叶与芭蕉,无比隐蔽、巧妙,必要时可悄悄运出。此计得到赵心朴同意。这不,赵心朴来到花园正为此事。得知暗道三两日即完工,点头赞许。
“还有谁知道?”赵心朴担心。
“老水伯跟您半生,富贵这小子厚道,除此便是您和我。太太和小姐都没告诉。”
“于此最好。”赵心朴临走又想起什么:
“病着的女子怎么样了?”
“一副药下去有了好转,这几日,活跃着呢。您放心,死不了。”
“不是这样说。你我都是育后之人,老东作孽,咱可不能搀和。这些日子老水伯和富贵幸苦了,圈里的那头黑猪宰了给他们补补身子。后天是腊月十五,月色正好又是吉日,我想定下这日子藏宝。”
“遵命,那就腊月十五。”刘管家诺然。
“千万不要闹出动静来,待前院的士兵吹了息营号方可。”
临近春节,江汉战事渐少,赵府宁静许多。少了日本飞机,二连官兵们紧绷的神经有所松弛。附近士兵回家过年,陕籍官兵也去老乡那儿相聚,留下湘籍苗子守营。赵心朴心疼苗子兵,他们个个憨厚,一二三序列的大锅饭也不会吃,甚苦。军营吃饭有技巧,先盛小半,后稍多,然后满满的,循着一二三的技巧方可吃饱。炊事班每日大米定量,苗子不循此法,往往挨了饿落得受讥笑。所以赵心朴在犒劳老水伯与富贵的当儿,顺便好鱼好肉也送些过去,算是补偿。待他们酒足饭饱歇息了,赵心朴来到花园,刘管家告知一切妥当。藏宝开始。
纵然已是深冬,十五的月儿仍然明晃晃地如银盘挂在天上,泼洒得地面一片银色。刘管家燃了灯笼,刚掀开石磨,耳闻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以为惊动站岗的苗子,心一紧。举起灯笼一照,原来是富贵娘与江玲、江琴姐妹,她们刚收拾完饭后残局,正准备回室歇息。刘管家出得马厩,临时支了招:
“今儿老爷心情好,园中赏月需要清静。你们也乐一乐,前厢陪太太玩牌去吧。”
三人听了欣喜。太太是和蔼人,讲究不大。快过年了,一贯拉长脸的刘管家也露了笑。正好,他们仨加上太太正好一桌,玩几圈骨牌也不失体验一下年的乐趣。
这当儿,赵心朴在西厢房小心翼翼地打包整理;刘管家在暗道里燃着灯笼指挥码放;老水伯和富贵一趟接一趟地搬运;赵太太们的骨牌正在兴头;仪静在闺房里伴着豆油灯读诗;苗子兵响着如雷的鼾声。
不知不觉,银盘似的月儿偷偷藏起,絮儿似的雪花在空中轻飘柔舞。细听,“呜呜”的北风似一曲哀婉的歌。
拂晓,出操号声响起时,珍宝全部入了暗道。赵心朴、刘管家、老水伯、富贵入睡;赵太太做着早祷告;富贵娘领着江玲、江琴准备早饭。隆鑫河上空,偶尔一只落单的孤雁飞过,倏忽化入天色。不经意间,四百亩的大地上白雾茫茫,一夜间悄然换上素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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