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宣把唱片放上留声机的唱台,搭上转针,原本用于后期配音的那支小步舞曲响起。舞曲节奏舒缓,像是潺潺溪水从耳畔流过,天上的星光都为此柔软了微毫。
徒歌的双眼有些不能聚焦,目光迷茫地转向留声机。他的听力格外敏感,转针轻哒的一声,就已经察觉到了。
孔宣扶着他,没让醉汉歪倒在地,“下午你的眼睛都看直了,自己没发现?”
徒歌偏了偏脑袋,含糊地哼道,“嗯?”
孔宣点了点他的额角,脑袋就又向另一头偏了过去。他笑了笑,“现在眼睛也是直的。”
徒歌迷迷糊糊地被人拉到怀里,像是抱着,又像是没抱,身子转了几个圈儿,脚下步子倒是有些熟悉。孔宣和小姑娘跳得那支舞很好看,不过他当时就想如果换了自己,一定会更好。他半醒半醉地想着,这舞步他下午刚刚努力记过,怎么到梦里还在练?
头脑发胀,徒歌只想定下心神来好好想一想。他扣紧手指,撑在一个坚实的倚靠上,撩起额间碎发。
他抬起头时,看到了满眼星光。冷银的、浅蓝的、泛黄的点点星光,像是撕碎了的纸片一般洒落在天台的玻璃透顶上。那些来自亿万光年之外的小家伙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在同一个瞬间猛然闪亮。
孔宣握住他撑在自己肩头的手掌。一丝星光被牵引而下,缠在两人指上。
星光如线,一头连着几万光年之外的冷星,一头就这么被他不松不紧地抓在了手里。
徒歌看着半空中若隐若现的光弧出神。
抓一缕星光来玩玩儿,是他们以前常做的事。但是现在天地之间都蒙上了一层灰雾,灵气上下流动受阻,再要把星光引到地上,多费的不是一点半点工夫,就算是他们这样的老妖怪,试上一次也消耗很大。
孔宣拨了拨那根光弦,弦上的轻微颤抖传到指间。“今天是什么日子,记住了没?”
徒歌重复着他的前半句话,末了加上一个疑问的语气,“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这压根就是下意识地学着人说话,却引得孔宣一笑。“嗯……”
“嗯……”
“我最喜欢你的日子。”
不属于星光的力量也从光弦上遥遥而来,汇聚在两人指尖。孔宣眼帘低垂,将源源不绝的光点都收入自己掌心,黑沉的眼眸在那一瞬被衬得发亮。微光闪现时,有些难掩的悲伤。
徒歌直勾勾看着他,像是清醒道,“我最喜欢你的日子。”
……
苦茶胡同,筒子楼。
张正明和巡查科争了个面红耳赤,李有才捧着水杯道,“年轻人火气不要那么旺嘛,有话好好说。”
巡查科负责人也说,“小张你可是入职考试满分呀,不会连组织的原则性问题都不清楚吧?”
“一个妖怪迁籍的事,不违反组织的原则。”张正明据理力争,“他的妖龄才三千岁,不到特殊群体保护的年限,族群也不在受到迁户限制的范围里。他本人没有不良犯罪记录,守法信誉良好……”
“理论考试到底还是有局限的啊。”负责人看了李有才一眼,两人达成默契,“小张,你没搞明白,这五大夫松不是普通的妖怪。他的身上有龙气。”
张正明一片茫然,“龙?”
李有才语重心长地纠正道,“不是龙,是龙气,龙的气。”
他曲起手腕,做了个蛇状扭动的动作,然后双手撑开十指,向外张开,好似他手中的那条龙轰然炸开了一般。
龙是远古的图腾兽,因为族群的信仰之力才得以化为实体。当信仰之众日益增加,以至于龙成为整个中原的图腾之时,它的力量达到了顶峰。在漫长的几千年里,龙这种近妖近神的生灵,和王朝气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才有了龙气之说。龙气的汇聚和消散,往往左右着王朝的兴衰,所以即便到了当下,龙已经因为信仰消亡而不复存在,它留在世间的龙气也依旧为当权者高度重视。
有幸亲证了秦始皇封禅大典,又被封了五大夫爵的松树妖,身上就有着当日横扫六国、一统天下的大秦帝国所残存的一丝龙气。
负责人严肃道,“当年把它从泰山迁到帝都,就是组织上头的意思。如今再要迁动,除非是石老爷和各位科长都点头,否则不可能。”
“老赵啊,你这么说他不懂。”李有才放下水杯,一道结界瞬间把三人笼罩在内,“下面的话,听过就记在心上,不要对外人说了。龙气和寻常妖怪修炼出来的妖力不一样,这玩意儿往小了说可以护体,往大了说可以镇邪,甚至左右一个王朝的气运。现在时代不同了嘛,全世界都捉不到一条龙,当年剩下的一点龙气就非常厉害啦。”
“组织把它迁来呢,未必没有借着它身上的龙气镇一镇帝都妖邪的念头。毕竟是从始皇帝身上沾的龙气,比起后头那些守不住江山的要强上太多。”
张正明一时反应不过来,顺口问,“可是帝都有什么妖邪需要镇压吗?”
李有才意味深长地笑道,“也许有,也许没有,没出事前谁说得准呢?”
“嘀一一异常妖力波动一一提醒一一本区异常妖力波动一一”
警报声一响起,李有才脸上的笑容一敛,如若受惊的野兔般蹿了起来,朝楼下跑去。
筒子楼底层的会客厅中,松树妖奄奄一息。片刻前他还能挥着拐杖赶张正明赶紧去办事,别留着烦人,现在瘫倒在长椅上,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一缕缕浅金色的龙气从他的脊背逸出,穿过筒子楼的墙体,消散在半空中。
李有才破门而入,“怎么了?”
身穿套裙的短发女子回身,正是徒玥,她停下回复术法的施法,冷冷道,“有人在吞食龙气。”
有人以抽茧剥丝的手法,把龙气一点一滴从松树妖身上抽去。起初松树妖没有察觉,等到抽剥过半时,即便察觉也没有了反抗的力气。他奋力挣扎惊动了楼内的警报,这才引起妖联会众人注意。
除了徒玥之外,平日不见影踪的妖联会大佬们纷纷现身,面色俱是一片肃冷。这样的场景,张正明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小步走到松树妖身边,安抚地顺着老头子的胸口。
五盏明晃晃的大灯,也驱散不去众人脸上的阴霾。
徒玥试图放出一丝妖力追踪那些消散的龙气的去向,半晌后以失败告终。
“到底怎么个情况,小徒你先说说。”坐在会客厅首座的老者最先开了口。他脸上的皱纹多到连最精于计算的人士也不敢保证能数得一道不差,开口说话时那些本就纵横遍布的沟壑更是四下蔓延,生生在一张面孔上勾画出了万水千山的气势。
徒玥扶着镜框道,“情况还不是很明朗。他在进楼时并没有异常,直到李有才、张正明上楼后才开始出现虚弱的状况。初步判断是有人在他身上下了引子,远程操控,剥食龙气。对方的手段很高明,也很隐蔽,暂时无法判断出是哪一种族下的手。”
老者皱眉道,“看来这回真的很难办吶。”
巡查科负责人,身高八尺腰阔十围的赵金刚粗声道,“楼里的监控为什么延时报警?”
他一听到警报声就和李有才等人从楼上奔下来,用时不超过半分钟。看松树妖这状态,怎么也不可能是半分钟内受的重伤。不管对方用了什么远程操控的手法,只要有强烈妖力波动,就应当触发警报,为什么监控失效了?
很快有人解答了他的疑问。楼道里发现了小型的隔灵结界,很巧妙地卡在了会客厅和监控器之间,干扰了对会客厅的有效监测。根据妖力衰退周期计算,结界布下的时间应该在十天之前。
徒玥听到这个时间,柳眉一挑,没什么感情道,“他上次来,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赵金刚蹙起眉头,指着张正明道,“你先把他扶下去休息。”
等张正明扶着松树妖离开后,这个看上去和心思细腻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糙汉子才继续道,“听实习生说,这次被困在五大夫松的幻境里的人也有他。他完全有机会动手。”
两人一前一后都把矛头指向了同一个对象。
场中最有决定权的老者清了清嗓子,看向李有才,“小李子和他接触最多,怎么看?”
李有才在组织中也算是资深前辈,但在这群自创始起就服务于妖联会的元老面前,还是无辜沦为了“小李子”。他端着一张中年小李子的脸,沉声道,“就我看见的,在幻境里他没有动过手。出了幻境之后,我和小张送五大夫松过来,他和小狐狸走得是另外一条道,应该也没有机会出手。”
他说得谨慎,还是被抓住了漏洞,“在你们进幻境之前呢?”
李有才道,“他们进幻境的时候,我和小张已经在里头了。”
“我说的是在你们都进幻境之前,据我所知你们不是头一回去龙湾影视城。在那之前,他有可能就已经对五大夫松下了手,是不是?”
“有这个可能。”李有才沉吟片刻后给出答复。
众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他们有怀疑的对象,却不能贸然决定对其动手。此事牵扯甚多,甚至和五百年前的那桩大案有关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承担不起判断失误的后果。
“都先坐下。”老者叹道,“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楚。动手,还是不动手,每个人都说说自己的想法。”
会客厅中此时还剩下五人,除了老者外,就是李有才,徒玥,巡查科的赵金刚,还有涉外科的冯蒙。妖联会其余骨干不是出差在外无法赶回,就是身份敏感不适合参与这桩案子。可以说,最后的决定还是要他们五人来下。
冯蒙长得尖嘴猴腮,因为本体就是只金丝猴,挠头的动作也流露出大圣的风范。他率先坐下,“五百年前鲲鹏出事的时候,我就主张连他一起处置了。当年大家心软,没有同意,眼下又出了事,总该下决心了吧?”
赵金刚冷哼一声,对他甩包袱的行为很是不满。但应对这事,他的立场也一样强硬,所以没有出言反驳。
“下决心和他动手吗?”徒玥干脆利落地合上笔记本,平静道,“冯科长五百年前惜败于鲲鹏之手,这回是要在他的同族身上找回场子了?不知道这五百年,冯科长的修为有没有精进?有没有把握必胜?”
冯蒙嘿然冷笑道,“还没动手,胜负都未可知。”
他目光一转,看向徒玥的镜框,“徒科长同族的那只小狐狸,还跟在他身边吧?徒科长要是担心动手时伤到族人,不如先劝他来妖联会避上一避?不过那样就容易打草惊蛇了呀。”
他一惊一乍地想要看徒玥的反应,徒玥却面无表情地回视。
老者重重地咳了一声。咳声沙哑,牵连肺腑,针锋相对的两人都收声安静了下来。
“这些年组织畏首畏尾,想往他身边安插人手,又怕他和组织离心。完全不管不顾,又怕出事了来不及应对。”老者疲惫道,“隔三差五找些借口,把他弄来看上一眼,但一眼又能看出些什么?”
“小徒,罚款的事都是你在做,你看出他有什么异常了?”
徒玥道,“没有。”
老者又道,“听说他前些天主动联系过巡查科,小赵你又看出什么了?”
赵金刚沉声道,“他借用了检测器,定位东北第四监测点的妖力波动情况。现在看来,应该是为了找那只青丘狐。”
“我问的是,和他打过交道之后,能确定他有那个念头吗?”老者目光如刀,“有,还是没有?”
“我不能肯定。”赵金刚道。
老者又看向冯蒙,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数秒,像是看穿了他借机解决宿怨的心思。“凤凰一族,自始祖陨落后,留下的血脉只有鲲鹏、云雀和他。他们这族性子孤傲,不与外族往来,当年的鲲鹏是这样,如今他也是这样。说到底,我们对他的了解太少,不足以下判断。”
老者猛地盯住李有才的双眼,目中爆发出精光。
“你说,他已经按捺不住本性,开始食龙了吗?”
李有才浑身一颤,那一瞬间思维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一个字。老者使出的是迎头杵的术法,能够直逼受术者的心神,让对方说出心底最深处的想法。然而他空白一片的大脑中,仿佛有一道金光织就的枷锁,把被激出的本能死死捆住,不让心神被这迎头杵震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应当……还没有。”
他紧绷的肌肉、额角的冷汗,在老者的眼中都无所遁形。老者闭上双眼,神情疲惫,像是不堪术法的重负,半晌后睁眼起身。“既然还没有,就再看一段时间罢。”
“石老爷一一”冯蒙跟着起身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赵金刚也张嘴欲语。
被称作石老爷的老者推开会客厅的大门,身形在光和影的包裹中几乎融化,不可再见。
剩下的四人没有说话,赵金刚率先大步离开,李有才跌坐回椅子上,还在缓解先前那道威力十足的迎头杵的压力。徒玥坐下后就没有动过身子,此时偏过头,对李有才道,“石老爷的迎头杵没那么好化解,需不需要我的治疗?”
“不必了,多谢。”李有才哆嗦着从怀中摸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盖在额角。
冯蒙看着两人,冷笑了一声。
“五百年前没有将其一并除去,已是失误,你们还想着做好人,就等着气运骤衰,天地变色吧。”他的姿态清高,仿佛已然看穿了一切,居高临下地对愚昧众生宣布着预言,“比起他的兄长鲲鹏,他才是更危险的那一个。毕竟孔雀以龙为食,他能忍得了一时,能忍得了一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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