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她盼望着拓跋宏能够多在外停留一会儿。
淫雨霏霏,湿遍枕上的昨夜梦。拓跋宏从梦中惊醒,却再也合不上眼。下了床,在月光下用指尖描摹每一件器皿,和十几年前一样,宁先宫一点都没变。
白日突然下了一场急雨,圣驾被挡住去路,只得在鹿苑东侧的宁先宫歇歇脚。
细雨中,他抬起头,当宁先宫的牌匾映入眼帘,他从那些铁画银钩中看见了父皇的眼睛。
在他五岁那年,父皇就宣布退位,开始吃斋念佛,幽居宁先宫。父皇要让位的对象,并不是太子拓跋宏,而是皇叔京兆王拓跋子推。满朝文武为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可是对于年幼的拓跋宏来说,当不当皇帝并不重要。那段时日,他常常来看父皇,听父亲为他讲述佛理。
那时他还年幼,对这些深奥玄妙的佛经禅语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父皇那时虽然才十八岁,却已早生华发。他将拓跋宏搂在怀中,道:“宏儿,你要记住,六度万行,忍为第一。”
他那时,不懂其中深意,只看出了父皇眼中的哀愁愤懑。他听僧门沙弥说修佛之人眼神最为剔透纯净,为何他却在父皇眼中看见那么多累累伤痕?
从宁先宫返程后,他莫名地大哭,谁劝也止不住。那时的太皇太后还是冯太后,她把他叫道膝下柔声问他为何哭泣。
他抽泣着告诉皇祖母他深深为父皇的处境而感伤。
冯太后的眼中闪过他看不懂的波涛暗涌,现在的他明白那是杀心。
还记得那天黑云压城,飘着鹅毛大雪。冯太后怒不可遏,当即要废了他太子之位。她命人将他脱得只剩一件单衣,丢在暴室中,不许宫人送饭给他。宫人纷纷劝他给冯太后磕头赔礼,可是那时的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拒不认错。就这样苦熬了三日,他已经危在旦夕,奄奄一息。
在绝望之际,门从外面打开。暖光中,父皇把他抱在怀中。父皇跟他脸贴脸,他也不知道是谁的泪水在纵横。父皇呢喃道:“傻孩子,六度万行,忍为第一。你如此鲁莽行事,为父怎么放心的下。”
后来他才听闻,原来是父皇以放弃禅位给拓跋子推为条件,才救了他一条命。父亲当初不禅位给他是为了保护他,后来禅位给他依然是为了保护他。
那三天三夜,仿佛让他一夜长大成人。他了然以他的实力是万万无法与冯太后抗衡的,从此他深居简出,潜心读书。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可以变强,父皇和他都可以不必惧怕冯太后,可以随心而活。
他在不经意间居然犯了最大的错,错误地认为冯太后对他们父子间存有一丝怜悯之心。只过了三年,已经退位成为太上皇的父皇还是被她毒杀在宁先宫。
父皇还没来得及等他长大,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世。自他出生起,生母李皇后便因循旧制被冯太后赐死。他从小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与父皇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早熟的他明白谁才是真心怜惜爱护他之人。
父皇与他有一样的经历,母后被赐死,被冯太后当做儿子养在身边,他吃过的辛酸苦楚父亲也都尝遍。他对父亲,父亲对他,本能的惺惺相惜。
父皇、母后、祖父一家……冯淑仪到底欠了他多少血债,他每晚都会回想一遍。
祖父甚至在父皇死后被抄家灭族,诸子同戮,尽收家财。父皇留给他的顾命大臣也被悉数铲除。这笔血债如何能算得清?太皇太后就要他无依无靠,让他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她的脚下。
十几年他的凄风苦雨他都咬牙熬过,每天他都子承父志,遵循六度万行,忍为第一,做一个至仁至孝的好孙子,好皇帝。
可是他继承的不仅是父皇的万担社稷,还有父皇至死仍未完成的遗愿——铲除临朝称制的冯淑仪。
父皇当年就差一步了,却功败垂成,一朝白骨。他会继续走下去。拓跋宏推开门窗,寒风扑面,他都可以咬牙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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