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直到他醒来。
这个小小的凡夫俗子, 终于轻而易举把她打败了。
君匪从未像此刻般着急回到仙界, 她必须回去, 必须回去才有能力救若水。这余下的七天,竟一天比一天难捱。
她看着草木枯荣,却还是觉得慢, 尤其是在夜里,君匪不记得有几天没有闭眼了,她守着一盏盏烛火熄灭, 今日, 却迎来了一位故人——宋长怀。
“久违了, 君姑娘, 宋瑾今日正式拜谢姑娘。”一身仙风道骨的长怀仙君自由下界后,带来了司命星君要他代为转交的红色锦带。
君匪不解,宋瑾却高深莫测的什么也没说,只是取了些灵药之类的物什给君匪, 暂时用来保住若水的肉身不散。
君匪便随手将那红色锦带系在了手腕上,她想起了尹昱, 又透过尹昱想到了司灵均,可她终究想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尹昱,忘记对她说喜欢的那个尹昱,就像那个尹昱,永远不会忘记和她躲雨的那天是一样的。
宋瑾临别时,君匪将挂在颈间, 盛有若水异香血液的玉器和子虚,弥生两把剑一并交给了他,心想,师傅無山仙君能早一刻醒来,都是好的。
宋瑾自然不会推拒,他特意用这新君自由下界的机会,就是为了能对君匪有所帮助,以报渡劫时的相助之恩。
除此之外,如司灵均所说的,君匪的姻缘谁也插手不了,同样的,若水的生命他也插手不了,君匪还有無山仙君,君祗上神可以依靠,他们任何一个单拎出来,都比十个刚刚成仙的长怀仙君宋瑾要靠的住。
人嘛,贵在自知。
又煎熬过了三日,君匪终于可以返还上界。可她回去,在司命的帮助下恢复仙力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访阿鼻地狱的使者。
拜访那个叫七藏的女子。
踏过三途河畔,走过孟婆桥,大片大片的彼岸花开到荼靡,河下是苦苦挣扎怨魂,河上是忘却前尘的世人,君匪惦念着若水的魂魄,一步一生莲,如愿来到了七藏的府邸。她想,这位掌凡人七世轮回的前辈,一定有办法改变命数。
金漆黑门的府邸前,君匪敲响铜环,却久久没有回音,她心急如焚,又碍于结界不能硬闯,只好耐着性子等候,来来回回转了数十圈,终于有人从门打开了门。
“爹!”君匪惊呼,眼前来开门的男人长身玉立,长得人模狗样的,可不是自己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靠谱老爹嘛。
君祗上神显然也是受了不少惊吓,深邃的眼窝微陷,眼皮深刻得像是刻画出来的,根根睫毛清晰可数,漆黑的眼珠清澈,这无疑是一双含情的眼睛。
若除去过分深邃,此刻这双眼睛和君匪极为相似,都透着惊恐。
此时此刻,地狱使者七藏的殿宇内,一名全身黑衣的女子拂开水镜,清清冷冷的唇角勾起一抹笑,稍显僵硬,却丝毫不影响女子得天独厚的相貌,反倒多了人间烟火气而生动起来,一旁的侍女见状,偷笑后打趣道:“主子,这爷俩真是,连吃惊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另一位稳重年长些的侍女忙拉住口无遮拦的自家妹妹,心底却也赞同父女俩这祖传式惊恐,可一想到眼前这位主子和君祗上神的七世纠葛,话到嘴边就变了,“三妹,你懂什么,小主子明明和七藏大人长得更为相似,都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大美人。”
闻言,一身黑衣的女子轻笑一声,转过身来,她的面貌极为年轻,一笑,颊边竟也有两只梨涡,只是她整个人的气质太冷,虽与君匪长相相似,梨涡却只美不甜。
说来也是,高高在上的七藏大人怎么可能同天真烂漫的少女一般,她是仙界最神秘的人,也是世间最知晓万事万物轮回的人,可就是这样的人,骨子里却带着与生俱来的清冷桀骜,又或者说是对天道的质疑,对命运的叛逆,因为七藏始终认为:姻缘石上的姻缘是儿戏。
正是因为如此,她不惜以自身为试,踏入七世轮回去寻找真正的缘分,可即便如此,失去记忆踏入轮回的七藏,哪怕第一世成为了凡人叶兰若,依旧遇见了君祗。
而那个痴人,苦追了她的转世七世,这七世里,他们以不同的身份相遇,命运却紧紧将他们锁在一起,无论是凡人叶兰若和上神君祗,还是第二世里君祗化形为妖,来主动招惹第二世里轮回为女道士的七藏,又或者是第三世,七藏莫名奇妙转世为祸国殃民的妖妃,君祗上神便成为造反的王爷,为她颠覆天下。
他死追着她,任凭她七世轮回,哪一世都没有放下她。
那个漂亮得过分的男人甚至对七藏说,你入轮回,我便陪你入轮回,纵使失去记忆,我也能第一眼看清你。按理说,二人终该修成正果,甚至第一世里连女儿都有了,这一来二去也算老夫老妻了。
可问题就出在刚刚从七世轮回中历练归来的七藏身上,她倒是不知道,自己不过历个劫,天界那些嘴碎的老八卦就到处宣扬,说什么君祗上神情深意重,非凡人女子叶兰若不娶,苦寻她的转世,甚至对姻缘石上命定的另一半七藏不闻不问,连拿正眼瞧一下都不肯。
可怜啊,堂堂的地狱使者比不过一个凡人。
我等更是听说,那君祗上神曾酒后放话,生生世世,来生来世,绝不娶七藏!
诸如此类的风言风语彻底让七藏和自己较上了劲,狠狠吃自己的干醋,哪怕她就是叶兰若,哪怕她转世为凡人时生下了君匪,可这些都被君祗上神那句酒后放话伤到了,七藏是何等骄傲的女子,于是乎,便有了高高在上的君祗上神被扫地出门的一幕,这不,正好碰上了火急火燎赶来的君匪。
父女俩一个模子般大眼瞪小眼瞧了会,又猛地神同步般露出微笑——
“爹。”
“女儿。”
“帮我一个忙!”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执着追妻的君祗上神丝毫没想到要让着女儿,他率先说道:“阿匪啊,你娘生的爹的气了,你来得正好,快帮阿爹去劝劝她,让她千万不能抛弃咱们父女俩啊。”
“啊?”君匪消化了半天,整个人是一个大写的懵逼,到底女大不中留,君匪一句也没真听进去,君祗上神说他的,她说她的,“爹,你能带我去拜见七藏大人吗?”
“什么七藏大人,”君祗只抓住了这一句重点,“她是你娘。”
“什么娘不娘的,”君匪抓重点的本事和她爹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于是二人鸡同鸭讲扯了半天也没扯出个理来,倒是看得透过水镜望着一切的七藏乐了,夫君和女儿,一个比一个有意思。
她随即吩咐侍女把二人都请进来,却是留了个心眼,侍女姐妹俩一下就会意,分别把这对父女俩请到两个房间,依七藏大人的意思,自然是要把君祗上神狠狠晾一会,和久别重逢的女儿叙叙旧才是。
这是君匪第一次见到被仙界众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地狱使者,毋庸置疑长得很漂亮,恍若云端冷月,气质高洁,可莫名让她觉得亲切,君匪起先还拘束着,七藏却是一向爽利,尤其是在做事上,只是感情上难免像所有女子一样,斩不断剪还乱。很快,她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与君匪的渊源,看着小姑娘呆愣愣的模样,极少笑的女子尽可能扯出一个她认为最慈祥的笑容,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君匪的发顶,“阿匪,我…还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个称职的娘,幸而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学会做好这件事。”
“娘……”君匪一下便扑到女子怀里,这些的委屈着急仿佛找到了一个倾泄口,在七藏的怀抱里,她可以放声大哭,她可以不用害怕,因为无论她做什么,都有做母亲的成为最坚强的后盾力量,这是君匪缺失了十六年的亲情,也是她羡慕了十六年的亲情,如今,失去的,都回到了她身边。
听着女儿的哭诉,一向利落的七藏边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边放出一丝神识到了七藏阁,在这里,凡间所有生灵死后的魂魄都有记载,他们的来历,去向,都会被找到。既然阿匪口中的师父若水逝世了,那么她大可找到那少年的三魂七魄,然后小小动用一下职权,替他改命便是。
君匪如何也没想到,她娘、被传得这么大公无私的一个人,也会用那样悄悄摸的小手段,可她知道后,反而笑得那样好看,一个劲夸七藏干得好。
“你这孩子,”七藏无奈的弹了弹她光洁的小脑门,柔声道:“先别担心,跟你爹回去好好休息,娘办妥了再告诉你。”
君匪便笑着偷亲了她的脸颊。
七藏先是一怔,而后脸上的笑容便藏也藏不住,嘴上却似骂道:“一点没女儿家的样子,以后谁敢娶你?”哪知一身红衣的小姑娘听言,从她怀里起身转了个圈,软软的撒娇道:“娘,女儿只在你面前是这样的。”“为何?”七藏问。
君匪却是对她做了个鬼脸,笑着跑远了,七藏只能听到她手腕上银镯传来的阵阵铃铛声,和小姑娘放得很轻,却连连叫着的“娘”字。
因为啊,
因为你是我娘啊。
没有什么比被骂了十六年没娘的孩子,终于找到娘更开心的事了。
*
阔别多日,重回無山殿,殿外的桃花开了又谢,绯红的花瓣随风吹散,偶有几片落在那伸出窗柩的手上。
那只手修长,骨节根根如冰砌,似染了层霜白皙,指尖完美,月牙漂亮,好看极了的一只手。
君匪望过去,脚步便顿了顿,那是無山仙君的手,原来师父早已醒了,她倒只顾着若水的事,竟忘了他,怀揣着说不清的歉疚,她又悄悄往前挪了一小步,正好看清無山仙君的侧脸。
“啪嗒。”她手上刚摘好的,还带着露珠的青杏全滚落了下来。
吱呀声摇曳的窗框边,简素月白长衫的男子微倾出身,他如墨的发丝未梳未束,柔柔顺顺地披在身后,偶尔随风轻起。
画面本该宁静而安好的,可男子那张侧脸的轮廓即便再好看,也弥补不了他苍白透底的唇色,弥补不了他缚着白绸的双眼。
师父的眼睛……
君匪几乎是慌乱地跑到窗边,隔着一层窗台,她握住他的双手,却哽咽得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这个人啊,是她珍之重之的师父,是她视若亲人的师父,是陪了她十六年的师父。她咬着唇,不想泄露自己一点点难过的情绪,可她怎么能不难过,今天的君匪,是無山仙君一点一点亲手教导出来的君匪,可如今这个亦师亦父的男子,站在她眼前,若非出了大事,在仙界资质数一数二的無山仙君怎么会伤了眼睛?
似乎感受到手心传来的阵阵温暖,这样熟悉的感觉,悄然让那恍若高岭之花的男子弯了唇角,他轻唤一声阿匪,“你回来了?”
君匪乖乖巧巧的点头,無山仙君许眠就松开掌心那只小小的手,他轻轻扶住她的腰,往上抱,隔着窗框,把小小的姑娘抱了进来。
久久不愿松开。
君匪在他怀里彻底红了脸,这样的拥抱,还停留在小时候無山仙君把她小小一团抱在怀里的记忆,师父他、师父他……
“阿匪,你是大姑娘了。”無山仙君如是说。
“嗯。”比蚊子声还小。
“你感觉到了吗?”無山仙君依然没有松开手,他低首望着她,哪怕双眼上缚了白色锦布,俊俏的面容也未减分毫。
君匪一怔,“感觉到什么?”
無山仙君没有回话,只是抵在她身后的手让人猝不及防的往前推了推,让怀里的姑娘更靠近自己几分,然后他弯腰,印在她唇上,用神识交流——
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我喜欢你了吗?
君匪猛地推开这个怀抱,本能地向后撤了几步,然后喘着粗气说:“师、师父,你的病还没好吗?”她的脸上没有半分**之色,更没有意识到这个吻代表什么。
無山仙君忽然从背后抱住一身红衣的少女,他似带着最后的决绝,低哑着嗓音道:“阿匪,我的心意,藏了多年的心意,你可感觉到?”君匪却是猛然一怔,她错愕的望着眼前如兰如月的男子,不可置信道:“师父,你对我?”
“早有企图。”無山仙君苦涩一笑,他终是放开她,顾自沉声道:“也许,当你叫我阿眠时,我不该告诉你那是夫妻之间才能相叫的称谓,而是直接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我本想等你大一些,也本想等姻缘石证明我们的缘分,可事实是,你从来都不属于我。”
君匪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嘴,生怕自己说出不合时宜的话语。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些明白無山仙君话里的意思了,也有些明白最初去找司灵均救师父时他说那句话的意思,他说——
“我倒是希望你找到,但有人啊……肯定不希望你找到。”如今君匪明白了,那个人,便是她的师父無山仙君,而他的昏迷不醒绝不是偶然和意外,而是擅自逆改天命换来的结果,难怪,即便以子虚弥生合二为一的虚弥剑燃为真火,以浑元鼎为丹炉,十种奇花,十种奇草为药引,最后加上若水带有异香的特殊血液而丹成的奇药,也还是没能保住师父的眼睛。
原来,原来他竟是逆了天道。
君匪死死憋着眼里的泪问道:“师父,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原本我姻缘石上命定的另一半,不是你無山,而是若水?”
第一次,清风朗月的男子没有回应徒儿,他这般沉默的方式,无疑等同于默认,君匪眼眶里打转的泪便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無山仙君之所以在她十六及笄那天晕倒,便是待姻缘石上她的姻缘一出,就不惜用自己的性命逆改。
十六岁以前,她每天都在等着成年,等着成年后姻缘石上给出属于她的姻缘,可她从未肖想过师父,在她眼里,無山仙君许眠是比父亲君祗上神还要亲近的人。他亦师亦父,独独不是夫君。可君匪还是不愿意相信,她含着最后一丝希冀问:“师父,你将若水的名字抹去,换上自己的名字,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没有。”良久,双目失明的男子才抬首,微微动了动唇,看不出半点情绪,仿佛真的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只是为了将徒儿占有。
这句“没有”太过伤人,君匪后退着摇头,她只想离开这里,只想用尽一切办法把若水救回来,她语无伦次说着,别怕,若水师父,我一定会救你。
就在转身离开的一刹那,身后的男子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许眠抬起头,面色苍白得有些吓人,他最后挽留道:“阿匪,不止若水,你可感觉到……我也需要你?”
君匪狠狠咬着下唇,抽开了手,这一走,便头也不回。
许眠有些颓然地坐下,嘴角漾起一丝嘲讽,他苦笑,即便他做到如此,也无法改变她的命吗?她终究……还是要走上那条路吗?
命运这东西,总是弄人。
那厢,司命星君司灵均又迎来了一位常客,他望着眼前红衣的少女,笑得花枝招展,“阿匪,这一次,又想问我什么?”
“话不多说,”君匪单刀直入,“我娘说,若水的魂魄无法被找到,他似乎凌驾于尘世之外,不是简单的收回魂魄,借尸还魂就能活,那么你告诉我,怎么救他?”
司灵均轻挑眉梢,“既然你娘,七藏大人都没办法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他这样说着,余光却扫向了君匪手腕上系得十分好看的红色锦带,于是司命星君饮口茶,故作不在意的问:“那是什么?”
“长怀仙君给我的,也许是尹昱惯用的发带吧,”似想到什么,她又补充道:“尹昱,尹小王爷,是我这次下界认识的最重要的一个朋友。”
司灵均自然知晓尹昱是谁,可他从未想过向她坦白,只是不曾想,天上凡间,他永远都只是充当着她最重要朋友这个角色。
及至此刻,司命相信,命运真的无法扭转,如他,司命者,无姻缘。又像無山,他拼却性命阻止她遇见若水,可兜兜转转,她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司灵均想,无论他藏着不说,还是告诉她,君匪最终都会走到那条路上,走到那条牺牲自己救若水的路上,他望着她手腕上的红色锦带,一字一句告诉了她。
如何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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