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阿才道了别,他以为我就住在刚攻下的城里,也不挽留。我牵着他送给我的枣红马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想着,天下之大,怎会没有我元清锁的容身之处?可是,难道我真甘心这样离开,做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不由自主地,我朝着青鸾镜出现过的方向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蹄声踢踢踏踏,行得慢且平稳,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辆精美华丽的马车行过,锦白的帘子上坠着丝丝缕缕的红色流苏,车夫头戴黑帽衣着整洁,应该出自大户人家。我行得慢,策马让到一边,不经意地转过头去,只见马车上的窗帘被轻轻撩起,露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孔。纤纤素手轻掠窗纱,见到我,黛眉轻挑,露出一个惊讶表情,说,“清锁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愣。清锁?她是在叫我?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已经叫车夫停车,踏着碎步袅袅婷婷地向我走来,仰头看我,说,“清锁姐姐,我是朝中大臣之女颜婉,曾在大冢宰府与姐姐有一面之缘……姐姐不记得了吗?”
原来只有一面之缘,我暗暗松口气,翻身下马,淡淡施个礼,说,“清锁见过颜姑娘。”
颜婉微微一愣,随即笑着挽住我的手,说,“姐姐这是去大冢宰府吧?大冢宰大人过寿,听说司空大人也在那里呢。爹爹让我带着贺礼先到,没想就碰到姐姐了。”
“……啊,是啊,真巧。”我赔笑道,心中却暗想,看她这么热情,同行一段是在所难免,生硬拒绝反而惹人怀疑。不过无论如何也要在到达司空府之前甩掉她,不然岂不是自投罗网。
“清锁姐姐在司空府日子过得可好?司空大人公事繁忙,时常好几个月不在府上,姐姐可要独守空房了。”说完,完颜莞用绛色水袖掩了口,轻声笑起来。
我挑挑眉,说,“看来颜妹妹对司空大人的事可真是上心,这都跟我聊了他一路了,现在怎么连闺房的事都要问起了?”说着,也学她的样子,用袖子掩口轻轻笑着。却恍然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破败不堪,比起她身上的锦绣绫罗,更是相形见绌。
听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这句话,完颜莞面上一愣,脸颊闪过一丝红晕,笑着拉扯我的袖子,说,“哪里啊,元姐姐说笑了……姐姐路途劳累,衣衫都被树枝刮坏了,如果不嫌弃,就先穿妹妹的吧。”
“……好。那就烦劳妹妹了。”我点点头回答,颜婉急忙扯开话题,好像生怕我再追问下去。
片刻之后,颜婉已经把一件深紫色的丝绸长衫放到我手里,只觉这料子凉滑腻手,阳光顺着车窗丝丝缕缕地洒在上面,灿灿地泛着一层淡淡的银色,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我不禁一怔,看来这完颜姑娘果然是大家闺秀来的,出手这么大方。
“这衣服……未免太贵重了吧?”我抬头看她一眼,暗自思忖着,她跟元清锁不过见过一面而已,莫非感情真这么好?
“婉儿跟姐姐一见如故,何必跟你我呢。”颜婉粲然一笑,伸手又把衣服推回我怀里。
一路行至长安,车夫回过头来兴冲冲地禀报,再行半个时辰就到大冢宰府了。我心中暗想,该是我告辞的时候了。
“颜姑娘,我知道长安有家小店,糕点做得很不错,不如我去买来给你尝尝?”我凑到车边,回头对颜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姐姐要吃什么,我让下人去买就可以了。”颜婉微微一怔,想了想说。
“不用,还是我自己去吧,你到大冢宰府等我好了,我一会就回来。”我摆摆手说,一边不由分说地跳下马车。
“……那姐姐要早点回来啊。”颜婉清脆动听的声音自后响起,我回过头去,却正对上她略带嘲讽的眼神,似乎别有深意。我一怔,本能地走远了,其实我根本没打算回去。
都城果然繁华,青石板路上人来人往,街边的摊子上琳琅满目。我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在一家小客栈里落脚。心中盘算着以后的去处,朦朦胧胧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雕花木窗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我探出头去,只见一群身穿铠甲的士兵正押解着几十个囚犯穿过后巷,引来路人的阵阵侧目。囚犯们被一根绳子捆绑着,衣衫褴褛,脸上尽是污渍,可是表情却十分倔强不屈。临窗而立,隐约听见站在楼根底下的老百姓们议论纷纷――
“这是齐国战败的俘虏吧,听说要送到边疆去做奴隶呢。”
“做奴隶?哪有那么好,大冢宰大人打了败仗,怕是要拿他们出气吧。”
“听说大冢宰大人是要杀了他们示众的,不过天王不同意,只是下令把他们贬为奴隶……”
“嘘,什么天王啊,现在要叫皇上了,你也不怕被人听见了惹麻烦!”
……我竖着耳朵听得一头雾水……天王,皇上?脑海中却入电光火石般蹦出一个名字——宇文毓。
……我是谁?到底有一段怎样的过去?为什么会跟宇文家的人这般纠缠不清?没有过去,就没有未来。世界那么大,却连自己都无法了解……人生最无助的,莫过于此吧。
五
这是一处繁华的府第,围墙足有一米半高,正门处矗立着两座华丽威严的玉石狮子,左右两边各站三个侍卫,腰间佩刀,警卫森严。
我不禁暗暗好奇,心想这户主人家应该不是巨富就是高官了,不仅排场大,仇家也多,所以才要这样日防夜防。正在这时,这座府的半空中忽然闪出一道荧荧紫光,紧接着青鸾镜的碧绿光芒冲天而起,与圆月的光辉遥相相应随即双双消失在空茫高远的夜空中。我一愣,莫非青鸾镜在这座府里?
我跑到后门,踩着枣红马的背,翻墙跳了进去。
熏香袅袅,灯火通明,仿佛进到另一个世界。
月牙门外,数十盏灯笼挂在树梢,随风摇曳,远远传来丝竹之音,和着琵琶和古琴的声音,甚是悦耳。我藏在树丛后远远望去,只见这府中大得出奇,亭台歌榭样样俱全,几个锦衣金冠的男人坐在湖面上的小亭子里饮酒,前方的歌台上有乐队在鸣奏丝竹管弦,数名身穿艳装的舞姬正和着音乐翩翩起舞。
“冢宰大人,我敬您一杯,祝您翠如松柏,尽享永年。”
“哈哈,来着的都是自己人,张兄何必如此拘泥,我老李有什么说什么,我祝大冢宰大人重权在握,屹立不倒,来,喝!”
被称为冢宰大人的人坐着没动,端端望着远处的水面。酒桌上霎时安静下来,空气中流转着一抹诡异的气息。
“冢宰大人,不是我多嘴,你看那小皇帝真是越来越威风了,我们‘还政于帝’,他就来个照单全收,还说什么……老李,他说什么来着?”
“……称王不足以威天下,始称皇帝。”那个叫老李的人沉吟片刻,看了看冢宰大人,沉声回答道。
冢宰大人?冢宰大人……他看起来怎么这样眼熟?
“哼,没有冢宰大人,我们大周能有今天?我看啊,他跟他那不开窍的哥哥宇文觉一样……”
“行了,张大人,你喝醉了。”冢宰大人把酒杯拍在桌上,沉声喝道。
从大冢宰的轮廓上看来,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代定是个美男子。此时他表情虽然不甚严厉,可是却十分有震慑力。席间又是一片诡异的沉静,那个叫姓张的大人醉醺醺的眼睛似乎清醒了一半,颇有些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不再说话。
“邕儿,你怎么看?”沉默片刻,大冢宰大人把头转向坐在他左侧的年轻男子,他背对着我坐着,背影挺拔而俊朗,正在搂着一个舞姬喝酒。
一时间,席上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人身上。
他却仿佛已经醉了,坐在他身上的舞姬笑得花枝乱颤,正在喂他酒喝,闻言娇声道,“司空大人,大冢宰大人在问您话呢。”
司空大人?宇文邕!我心中一凛,世界不会这么小吧,他居然就是我那荒淫无度的夫君?
“哦?是吗?”宇文邕轻捏她下巴一把,回过头来对大冢宰大人说,“皇兄您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这红叶长得可真美,皇兄把他赐给我好不好?”
“我说司空大人,你府上的歌姬舞姬少说也有一百来人,大冢宰大人可是把夫人的内侄女都许配给你了,你都已经艳福无边了,还不满足?”气氛稍稍松下来,那个喝醉了的张大人又来了精神,笑着接口道。
大冢宰大人扫了宇文邕一眼,精光闪烁眼眸归于平静,笑了笑,说,“张大人你又取笑他了。男人三妻四妾也没什么,今日但求尽兴,来,干!”说着举杯,将铜樽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个司空大人,果然是个好色的登徒浪子,我怎么会嫁给这种人为妻?我转身刚想走出这园子,却只听“丝啦”一声,身边传来布料断裂的声音,被衣带刮住的树枝剧烈地摇晃起来,抖下片片绿叶。
“什么人?”这声音很快惊动了府里的侍卫和酒桌旁的人,只见他们警觉地望向我,起身朝我的方向飞奔过来。
我心中暗暗叫苦,都怪这衣服上有那么多繁冗的珍珠流苏,不然我也不会被人抓到了。
侍卫们举着火把将我围在中间,我站起身,偷眼打量四周,正暗自思忖着怎么逃身,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磁性又好听的男声,浑厚而深沉的声音中透着一抹惊讶,“怎么是你?”
我抬头,映着煌煌的橘色火光,只见说话的人一袭锦衣金冠,藏蓝色的长袍泛着清冷的光,皮肤黝黑,眉眼细长,双眸幽深似海,映着火把跳动的火焰,粲然生辉,风流倜傥,周身散发着一种霸气而魅惑的气息。直挺的鼻梁配上刀削一样的轮廓,竟俊美得好似雕塑一般。
我心中暗自一惊,这应该就是我那个身为司空大人的夫君宇文邕了,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个绝世美男,也难怪府中有那么多侍妾整日为他争风吃醋了。
“清锁,你来这儿做什么?”冢宰大人缓缓开口,一双泛着精光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我这才看清他的容貌,目光炯炯的中年男子,额头上印着几道深深的皱纹,不但不显丝毫老态,反倒有种沧桑之感,浑身散发一种说一不二的气势来。
我这才恍过神来,脑子一转,急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清锁见过冢宰大人。”
未等到他回答,只见火光之下,我的长裙下摆忽然金光一闪,仿佛笼罩了一层雾,发出荧荧的光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宇文邕更是表情一凛,面色铁青地看着我。
我一愣,低头一看,只见我紫色的锦缎裙裾上赫然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是用夜明的金丝所绣成,白天时并不能看出这个图案,映着火光才能显现出来。紫色代表祥贵,凤凰代表后妃,我紫衫上暗绣金色凤凰,明显是居心不良,是对当今皇上皇后的大不敬。
我望着冢宰大人片刻闪烁出怒意的双眸和宇文邕紧张的表情,心中一沉,危急之下竟霎时恍然,脑海中的碎片连缀成一段记忆片段……大冢宰宇文护,独揽朝政,先是拥立堂弟宇文觉做皇帝,后来毒死他拥立宇文毓。宇文毓并非懦弱,上位之后逐渐笼络了一班重臣,欲有一番作为,改“天王”称号为“皇帝”。宇文护假借“还政于帝”之名试探,放权给他,他却照单全收。引起宇文护的怀疑,两人的关系非常紧张。
现在虽说宇文毓是皇帝,真正掌握大权的人却是大冢宰宇文护。我穿上着金凤紫衣,得罪的人并不是皇帝,而是宇文护,若是让他误会宇文邕有什么野心,我和他定然随时有性命之忧。
想通此节,我这才明白宇文邕为什么会面色铁青。众侍卫皆是虎视眈眈,气氛绷得这样紧,我额头上也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来。
“姑父,请您为清锁做主。”我心念如电,掠起裙裾,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宇文护面前,作势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哦?说说看。”宇文护微微一怔,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道。
“请您念我思亲心切,让我见姑母一面……这样就算走,我也走得安心了……”我幽怨地看了宇文邕一眼,接着说,“清锁嫁到司空府后,烟云阁的其他侍妾都说我八字不祥,我的房间也经常会无缘无故起火,她们都说是邪灵入侵。清锁为了不给司空大人的添乱,也为了不损大冢宰府的威名,一直咬紧牙关没有声张……”我低垂着头说,顿了顿,抬头看看宇文护的脸色。
“说下去。”他淡淡地说,面色稍缓,却仍是一脸阴霾。其他人也都略带惊讶地看着我,似是不明白我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可是司空大人离府之后,那邪灵更是变本加厉,以致我夜夜无法入眠。……清锁本就是孤女,这么多年来多亏姑母一直提携照顾,在这世上也就只有她一个亲人了……思乡心切,却又无法擅自离府,只好绣了象征她的图腾在衣服上,聊以慰藉这思亲之情,另一方面,也可借着姑父姑母的尊贵之气震慑邪灵……”
说到孤女二字,此时此刻我的处境,还真是切题……我心中一酸,眼框霎时盈满了泪水,急忙用衣袖去擦,只见宇文邕则有些怔忡地看着我,眼眸里闪着一抹复杂的光焰。
大冢宰宇文护面色稍缓,眼神中略带探究。我心想这个马屁应该拍的不错吧,说凤凰图腾是象征他老婆,也就是在夸他是人中龙瑞了,不管他领不领情,只要让他知道这只凤凰不是代表我就可以了。何况传说只有九五至尊的天家气象才能震慑鬼神,我这也算拐个弯说他是皇帝了……“起来说话吧。……那你现在怎么来了?”宇文护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我琢磨着他既然让我起身了,估计我已无生命危险。不由得在心里暗吁口气,嘴上更是巧舌如簧。
“清锁不才,没能力为姑父置办像样的寿礼,可是也不敢忘了姑父对我的栽培和恩情,只希望能远远看到您老人家身体安康,龙马精神,清锁就已心满意足了。何况……何况司空大人不在府里,清锁一个人孤立无援,实在无法应付种种琐事……于是也愈加想念姑母,刚才本想到后院去看她,哪想却惊扰了各位的雅兴,清锁真是罪该万死。”我掰得愈加起劲,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今这情形,想再逃跑的可能性也不大了,只好先讨好势力最大的宇文护,以后再从长计议,说罢做悲戚状,“至于司空大人……清锁本想再也不见他了的。”
宇文护和众人脸上掠过一丝了然,想是明白我所说的“孤立无援”是什么意思了。女人之间的斗争一向激烈,他们都是妻妾成群的人,个中缘由又怎会不知。
“宇文兄,都说你那司空府里美女如云,可是你也该悠着点,要是这元小姐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怎么跟大冢宰大人交待啊?”那个张大人揶揄道。
此时宇文邕怀里还揽着那个红叶,微微一愣,刚要回答,我却已经接口道,“其实司空大人一直都对我疼爱有加,也正因为这样清锁才遭到其他侍妾的排挤……何况男人嘛,总是喜新厌旧的。”说着抬眼看他,目光既深情又幽怨,趁其他人讪笑之际,飞快朝他使了个眼色。
“……清锁,让你受委屈了。”宇文邕会意,走过来俯身扶起我,一双宽厚的手掌握在我被夜露打湿的手腕上,温暖蔓延开来。
“人不风流枉少年,清锁你也别太苛求他了。以后就是念着你姑母的面子,他也会护着你的。”宇文护笑着说,一双深眸颇有深意地落在我身上,又缓缓转向他。
我心中冷笑一声,念着姑母的面子,所以差点把我折磨至死?不过冢宰大人肯为我说句话,也已是很大的面子了。
我娇羞无限地看一眼宇文邕,低垂下头,说,“清锁谨遵姑父教诲……我也是挂着司空大人你才擅自离府的,还请大人不要治清锁的罪才好。”
宇文邕伸手把我揽在怀里,一脸怜香惜玉的风流笑容,说,“你这般为我,我怎么舍得治你的罪呢?”
宇文护等一干老臣见此情景,都嬉笑着转身走向宴席,举着火把的众侍卫也都四散开去。明月当空,夜风习习,几树梨花团团绽放,雪白的花瓣纷扬而下。一时间,这园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的手很大,很暖。我被宇文邕揽在怀里,正浑身不自在,刚想挣开他,他却已先将我推开,我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两步,几乎就要跌倒在地上。他冷哼一声,眼中有昭然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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