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鸢禾,你真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人,我宁愿你嫁人了,宁愿接受你是死了,都不愿意面对你现在,你知道这多折磨我,我明明活着,我明明能找到你,是我放弃了,我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人,将你错过了,你过得好,我还能稍稍减轻些自责,现在,你让我这后半生,该怎么释怀怎么过。”
他蹲下去,靠在河岸边,寒风将他的大衣撩拨起来,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衣,他比权晟风还要瘦,我有时候看着他,都觉得心疼,单薄的身子,在落魄之后的这几个月,变得更削瘦了。
其实我很想像他对我这样的去紧紧拥抱他,哪怕就这片刻时分,过去了就再也不见,不如不见,至少我还有某一时刻是真正心无旁骛得拥有着他的,可我知道我不能那么做,我不清楚我该以怎样的身份去面对,妓、女白鸢鸢,还是青梅竹马的程鸢禾,或者都不是,而只是一个和命运错过被旧情伤过最后被现实打败过的女人。
“唯贤哥哥。”
我流着眼泪,灼热的泪痕被凛冽的寒风一吹,有些发麻,嵌进皮肤里的干裂疼得我微微蹙眉。
他因我这一声唯贤哥哥,才刚止住的眼泪再次淌了下来,他轻轻的嗯着,将我抱得更紧。
“这么多年,你忘了鸢鸢么。”
“没有,一刻都没有。”
我闭上眼,轻轻靠在他的头上,他微微动了动,那又硬又短的头发茬扎在我脖颈处,我痴痴的笑了笑。
“唯贤哥哥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他想都没有想,就仿佛脱口而出那般,“没有早点找到鸢鸢,害你过得这么苦。”
我点点头,这话我早就想到了,曾经无数次在午夜梦回,遇到这一幕,我和他站在阜城情动的河畔,他对我说,鸢鸢,我回来了,唯贤哥哥回来了。
我梦到过我穿着大红喜袍嫁给他,梦到过他跪在我的墓碑前哭的泣不成声,亦是梦到过我嫁为人妻,他娶了美艳佳人,我们微微一笑,再不提及过去,每一幕都让我肝肠寸断,却不及现在更恨我身心,他落魄如此,我堕落风尘,这大抵比一死一生的结局还要凄凉。
“鸢鸢,还来得及么。”
他见我久久没有说话,试探着问了我一句,我笑着睁开眼,雨雪似乎越来越大,霎时间天地都是霏水飘飘,睫毛上沾着细碎的冰晶,似乎冻上了,我朝着掌心呵了呵热气,他将我的身子往他怀里贴得更紧,用胳膊搂着我,腾出两只手,捧着我的手背,捂在中间,轻轻搓着,温热的感觉传来,我恍惚中觉得又回到了小时候,我一团瘦小的身子窝在他怀里,像是一只小猫,他长臂一挥就能轻而易举将我举过头顶,我不听话了,他从不吓唬我,只是将我举得高高的,我害怕了,就带着哭腔的求饶,说我再也不敢了,他便得意洋洋的将我放下来,戳一戳我的鼻子,“鸢鸢以后再不听唯贤哥哥的话,我就将你挂在梧桐树上,让老鹰叼走你去喂小鹰吃,你白白嫩嫩,小鹰一口就吞下去。”
那时我什么都不怕,年少冲动鲁莽,是我最好的说辞,我只是害怕,我如果不在这个世上了,将来谁嫁给唯贤哥哥,谁又能替我照顾他。
是我错了,他没有我并非活不了,我失去了他,依然到了如今二十岁的年华。
这世上向来没有无缘无故的萍水相逢,情肠一动,也许你抓住了,就是盛世,错过了,就是凄凉。
而人与人,更不会有无端的恨与好,就像我对白唯贤,我不是不恨他,为什么遇到了冯锦,就不再找我,留我一个人在这尽是斑驳的世间兜兜转转沉浮婉转,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尝尽了多少苦楚和心酸,最后的最后,我为了他险些丧命,而他也只在这千帆过尽后,一句对不起,便都抵消了。
我轻轻笑了一声,他听到了,搂着我的动作一僵,我从他怀里走出去,起初他还固执得不肯松开,后来,见我去意已决,他只好无力的顺从我,任由我挣扎着,和他距离越来越远。
“唯贤哥哥,你不会知道,这十四年半,我有多大的企图才能支撑自己过下去,当我父亲死去母亲殉情,当我被那么多人说是克死生身父母的不祥人,我想过死,可我怕极了,如果你也在找我等我,我说好将来嫁给你照顾你,我这样食言,只在多年后留给你一座坟墓是不是太不残忍了,世上的狂风暴雨,再猛烈无情我都不怕,我只怕唯贤哥哥不喜欢我忘了我,我赶回阜城四处打听,终于知道了你在91年就跟着白府上下一起走了,说你们去哪里的都有,还有说到了东北,到了日本,最后我几经波折打听到你去了莞城,我便也跟着去了,我身上的钱不多,我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我被人骗进风尘,做了一个烟花女子,从那一刻起,我就死心了,我知道我再也配不上你,而唯贤哥哥,你又配得上我么。”
我望着他,他的那张脸大抵就是世间带着蛊毒的夜茴花,每每在我面前绽放,我都被迷得不知今夕何年,我为他痴迷了半辈子,错过了太多锦绣良缘,我在风尘挣扎,不肯变成一个失去了心的女人,我在黑夜里堕落,却还渴望着天亮时分我能等到我盼着的人,于是蹉跎了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如果不是权晟风一次一次的告诉我,在我危难时候,白唯贤却陪在另一个女人身边,而救我的永远都不是他,也许我现在还会不顾一切的投向白唯贤的怀抱,我再不是他心里的那个鸢鸢,即使他带着愧怍接受了我,这漫长的一生,我面对不了他,他亦是会觉得,我脏了。
我的风尘岁月,注定是我和他之间翻越不了的隔阂,千山万水重峦叠嶂,我们越来越远,只能遥遥相望。
人们总说,记忆里的少年是最美好的风景,那时光静好、那岁月翩纤,此去经年,再得不到那样窝心的温柔,日子仍旧在过,面容一天一天的苍老下去,都说错过了就回不去了,回去了味道不对了,再分开,就连回忆都留不下了,我怕极了。
大抵能明知我的不堪还对我呵护备至,除了权晟风,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男子了。
我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带着浅笑,我为他将胸前的大衣扣子系好,解下我的围巾,围在他脖子上,灰色大衣配上白色的围巾,我忽然想起来那两年流行的韩流剧,在二三线的城市很少触及,可黎艳惜带我看了一集,里面的男主角都是这样的打扮,可惜他们没有白唯贤这样温和的面容,站在河畔陌上,像无暇的璞玉,即使岁月无情的雕琢,留下的痕迹不过都是淡淡的,我有些心悸,他还有大把的光阴,失去了我,他很快就可以找到下一个冯锦,就像他还挂念着美好纯净的鸢鸢,都能将我放下,而鸢鸢都已物是人非,他失去反而会觉得庆幸。
可是权晟风,我那日细细去看,他的眉梢眼角都有了轻细的皱纹,他已经快三十八岁了,他活得这样累,这样苦,他的光阴比白唯贤要残酷黑暗得多,我能给他的,除了用后半生去偿还,我欠他的,许是再也还不上了。
白唯贤可能是感觉到我要离开,他的眼圈再次红了,紧紧的按住我在他胸前系扣子的手,朝我摇头,“鸢鸢,不要离开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不会。”
我看着他笑,“冯锦怀了你的孩子,我猜她这次不会骗你,这么多年为了金钱权势斗得太辛苦了,权晟风告诉你人外有人,不要只想着争斗和输赢,有时候你放下这一切,有更美好的海阔天空。”
我叹口气,这一刻仿佛真的释怀了,我心口那块沉重的巨石终于不再压着我让我窒息,就像眼前的河流,上流向下,下流仍旧向下,可永远只能融在一条河坝上,但不会交集在彼此的身体里,因为本来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你最初看不透,渐渐就会因为漫长的光阴消磨等待,把这一切都看得云淡风轻。
白唯贤追过来一点,他揽着我的腰,将我往他的怀里带,“冯锦带走了林建海给我的钱,我收到消息了,她离开了莞城,在我们来的转天,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我竟然都没防备,我就像你说的,还真以为她还会有点旧情,没想到我才拆穿她的真面目,她就迫不及待了,鸢鸢,我现在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是妓、女。”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陪过十几个男人,在床上颠鸾倒凤,我的身体,有多少人的痕迹我都不知道,洗澡也洗不下去了,你嫌我么,现在是失而复得的惊喜,那以后呢?”
他不说话,蹙眉看着我,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僵,我冷冷的笑了笑,“你的表情已经暴露了,你嫌我,你不能接受陪你一辈子的女人,你心里的那个纯净的小人儿鸢鸢,已经这样肮脏堕落了,我早知我对不起你,所以这也是你逼问我这么多次,我都不肯说实话的缘故,白唯贤,我告诉你,如果不是你非要拆穿,我到死都不会坦白。”
我拂开他箍住我的手,提起风衣的大摆,跳下那只木筏,船夫将绳索解开,看了一眼我,“就姑娘自己?”
我点点头,他渡起木浆,向后荡过去,白唯贤终于回过神来,他朝着我摆手,“鸢鸢,等我,我跟你一起走!”
我望着他,摇了摇头,“唯贤哥哥,我们已经错过了,我心里现在装了别人,但是我也不会辜负我十四年的等待,你需要的,明明属于你的白家基业,我一定会给你,你等一个月,至多一个月。我找到了权晟风,我会让他还给你。”
白唯贤脚踩在岸边,身子前倾着,稍不留神便会坠河,船夫吓得失声叫出来,“先生可小心!”
“鸢鸢!”
我和他距离越来越远,白唯贤几乎喊着,“他还给我,代价是什么,如果是你,我不要!给我点时间,我会忘掉这一切的,你也忘掉,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可是忘不掉,唯贤哥哥,你口口声声唤了我多少次妓、女,你忘得掉么,与其最后相看生厌,不如就这次别过。
“唯贤哥哥,这世上,纵然你是爱我的,可永远不及一个人爱我,我再不能和他错过了!”
木筏渡得更远了,他的脸我再看不清,我唯能看到他的轮廓,在寒风凛冽风雪漫天中,凄厉得似是雕塑。
良久,他忽然撕扯着嗓子很大声的向我喊,“此生为情痴难忘,却记人间有白头,鸢鸢吾爱,你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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