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年腊月,屋角池塘边那株桃树早早的就开了花。我爸得了个闺女,高兴得跟地里的庄稼大丰收了一样,冒着寒风就跑去跟他父亲我爷爷报喜。
爷爷却十分不能接受,对于他那样的老派人士来说,期盼的大孙子变成了大孙女。这确实不是一件很值得庆祝的事情。
温家祖上薄有家底,祖父早年追随国民党,在部队中混了一官半职。蒋介石退到台湾那会,他偷跑回了家乡。
曾祖父见儿子没有死在战场上,便当机立断的给他娶了一房媳妇好延嗣香火,祖母过门后生下了两个儿子。我爸出生后,没隔几年就是大跃进。举国上下,到处都放卫星(这个不明的可以百度)饿死的人不计其数。祖母很会过日子,加之我故乡山高皇帝远,受到影响相对小很多。
祖父因为自己的坎坷经历便对两个儿子倾注无数心血,指盼他们成人中龙凤,但叔叔自幼只对拆开各种家具及家电有着浓厚的兴趣。祖父棍棒拳头齐上阵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他能寄予希望的人就剩下了我爸。
大跃进后,多灾多难的国家又遭遇了10年文化大革命。在这场浩劫下,温家终于遭了难。多数家产被充了公,祖父被批斗,祖母离开人世。即使在这种情况,祖父也要求我爸不能放松学业。用他的话说,肚里有墨水的人才不至于黑白颠倒。
我爸天资不错,再加后天努力,读书成绩一直冒尖。高考那年,祖父为了父子仨人的生计奔波他乡。叔叔急病,我爸毅然放弃了学业回家照顾叔叔。叔叔病好了。高考也过了。
我爸后来没再去补考,这样困顿的家庭,他觉得应该成为一个可以挣工分的劳动力。我在很多年后读过他留下的日记本,他在日记本上写: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奈何命运使然。
他认了命。祖父很悲苦,但亦无可奈何。当生存都成为问题的时候,装饱肚子才是根本问题。
祖父决定给我爸娶门亲,经媒人介绍,我妈以从未进过学堂门的贫农清白身份被我祖父相中,我爸没有反对。我爸和我妈的婚姻,几乎浓缩了那个时代的一种普遍现象。在那样划分成分及靠工分挣饭吃的年代,读书人并没什么值得稀罕的。
我妈是一个性格很泼辣,做事特别麻利的人,文弱的父亲没少吃亏。我出生后,母亲未能再生育,心中有愧,对我爸柔顺了许多。
在我爸看来,得个女儿比儿子划算。女儿家的。娇生惯养一番,读一些书,将来嫁个好丈夫,相夫教子,举案齐眉。他这一辈子,见多了祖父为他兄弟俩操碎了心。儿子总是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所以,对他来说女儿更好。
我童年的生活非常平淡,和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上山砍柴,下地拔草,我一样也没落下过。但我又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我有一个肚子里装满了故事的祖父,还有一个满腹诗书的父亲。叔叔后来成婚,一举得男。顺带着,祖父对我也亲近了许多。
每到夏季时。祖父就会点上艾草熏蚊子,然后我和堂弟就搬个小板凳听他讲薛仁贵东征,成吉思汗打进欧洲这样的故事。心情十分好时,他会喝点老酒,然后就会讲他自己的奇特经历,战场上的惊心动魄,子弹从他腿上穿透死里逃生的经历,偶尔也说文化大革命,但说得很少。
我的学习天赋仿佛与生俱来,我爸有时候会跟我妈说,温澜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我妈总是眼睛一瞪,说:“那有什么用,你看对面家的英子,那挑回家的柴禾每次都比温澜的大把。就会认几个字,有什么,能当饭吃啊。现在分田到户,省着力气多干点活是正事。”
这种情况,我就和我爸一样,低下头,不说话。土农在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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