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让我至今难忘的照片,后来不知怎么收藏在我小舅的抽屉里。
二十四岁!有人小声说,她才二十四岁!军官!
“不是造假的吧,”郗大夫其实已经服输了,脸上讪讪的,“就算是真军官,也不能干涉政策,这是国家政策,医院规定,谁也不能对着干!”
邱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晕倒了,大概被刚才的事情搞得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忘了她为什么来到医院。围观群众们对这个女军官没能成功给他们“伸张正义”表示相当失望,两个医护人员给邱秋做了简单的检查后给说,见怪不怪地说,就是血压有点低,没别的事情,输点液就好了。
我突然看到邱秋脚踝上的血迹,几个护士顿时慌了手脚,沿着裤腿向上挽了挽,血明显是刚才沿小腿流下来的。
“尹茜!”外面又有人叫我,“你管的25床那个人呢!赶紧过来!”
我只得出去,“把崔燕叫来。”负责邱秋的医生在里面喊。
我素有晕血的毛病,刚到妇产科实习的时候,上夜班在手术台前负责给老师递纱布和手术剪,有一次老师伸出手来,掌心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回头一看,我已没站在一旁了,人呢?躺在地上,看到孕妇大出血吓晕了。从此以为,我实习时的老师郗大夫逢着紧急要处理的大小手术都不乐意再与我“合作”了。
我刚出了产科的门,就被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我小舅吓了一跳。
“人呢,人呢!怎么样了?”小舅旁边跟了人,和邱秋一样,也是一身军装。
“医生正给看着呢!”
“怎么这么慢!刚才那个护士说,都流血了,很可能小孩保不住,医生怎么说!哎!你去哪里!”我要去找崔燕,找25床,哪有时间从头到尾地回答他。
因为25床的原因,邱秋后面的事情我也就不知道了。
等我再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我小舅早就不见了踪影,我问值班得程护士,刚才那两人呢?
程护士瞪着眼说:“俩人?明明是仨人!俩男的,一女的。”
“哦对,是有两个,男的。”我这才想起来。
“那俩男的一直在吵,一个脸上还挂彩了。吵到孩子都流完了,也不知他们俩哪个是孩子爸爸。”程护士想了想又说,“那两个男的,倒是长得都挺帅,而且都当过兵”
“都是当兵的?”至此我才知道我小舅上过越南战场,他回来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程护士“旁听”得相当仔细,几乎给我还原了罗天和我小舅之间的所有对话。
当时装家庭电话的还很少,罗天显然是通过单位电话联系到的。我小舅扬飞痛批罗天母亲的传单实非出于故意,罗天也没怪他,而这一次,在任何有声交流之外,他首先收到的是罗天重重的一拳。鼻血从他指缝里流出来,“砸!使劲砸!砸坏了哪里我自己担着,正好在这里一起修理。”我小舅说。
确实,除了这,他简直无话可说,于是就等着罗天抡拳头,等他用袖子抹完脸上的血迹,才发现罗天也和自己一样,瘫坐在排椅上。
我小舅掏出呼机,让人开一辆车过来准备接人。罗天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向一个小黑匣子哇哩哇啦地发号施令,(那在当时是一个很先进的“武器”,得待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呼机才逐渐在中国出现。)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不扯线的小东西竟能如此神通广大。
“你有车刚才还骑什么自行车!你骑车子带着两条人命你还东张西望!”
“罗天,我欠你一条命……”
“你他妈闭嘴!滚得越远越好!”没等我小舅说完,罗天又跳起来。“都是为了救你这个逃兵!”
我小舅那天确实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他的的火大概就是被“逃兵”二字给点起来的。当年无论他表面看上去回来得多气派,对“逃兵”这两个字,始终是欠缺免疫力的。
罗天戳中了他的软肋。“老子当年是从云南逃出来的,可我他妈的不是逃兵!老子上过真枪实弹的战场!”
“你去哪里上战场?”罗天根本没把我小舅的话当真,他也没有精力去细想。
我小舅“噌”得站起来,“打我回来,你们一个一个看我的眼光都写着‘逃兵’!别看一口一个钟总叫着,心里还不知想什么呢!真是给那句老话说着了,好事不出门,坏话传千里!我他妈没命赚钱是因为九死一生地回来,还有好多个回不来的弟兄们的家人要养活!他们把自己的名永远留在孟谷河那边了!留在越南战场上了!回不来了!”我小舅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定是冒着火的。“你倒是穿军装的没错,上过战场吗?!拿真家伙对敌人开过火吗!”
罗天怔怔地看着这个突然间疯起来的钟黎,原来这小子还不孬,失踪那几年,是扛着真枪支援世界革命去了。与此同时他和邱秋倒真是用不着去前线的,邱秋不是学越语的,只是负责在后方侦听无线电台,而他呢,只是个小小的工程兵,更谈不上荷枪实弹。据说三局的越语区队倒是上了前线,可是也不算是最前线,也只是在中越边境的猫尔洞里接听短波。罗天听说过缅共人民军的“知青旅”,听说过涉过孟谷河,投奔缅共游击队的云南知青,可万万没想到,这个小时候的玩伴竟也是那三五千敢死队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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