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命中注定这一年是不平凡的一年,更是多事的一年。有的人走,有的人来,往复循环,络绎不绝。
天猛于虎,不用宫中下令,城中已见萧瑟。门窗紧闭,大小商户虽不至于落锁停业,但除关系生计的买卖生意基本都不见往日的繁荣,自是意料之中的。而真正揪心的,是百姓人人的惊恐,犹如被久涝海岸的鱼,翻着细嫩的肚皮,睁着一双黯然无神的眼珠,那是一种藏在精神力的怖色。令初春回暖的大地涂染一抹灰色。像一笔盎然的水墨,陡然间失去了生气。满城寂寂,似乎提早抽干了血气的壮年男子,剩下嶙峋的骨肉,虚张声势。
“安茜,初五就是十六的大婚了吧?”
安茜没有回应,我不得转身又扬声问了一遍。
被我搅得无法,她索性扔了手里的活计,嘟了嘴硬声回。
“自打良主子白事完了,爷就一直没有露面,可见城里的疫情有多紧张!内务府的人日夜加急,甚至万岁都急得几个晚上合不了眼。昨儿个,您在门房也看到了,街上除了采办的百姓哪还有什么闲人?!就连疫症附近的百姓矮房,都禁足的禁足,隔户的隔户。更别提十六爷的大婚了!”
我自然知道安茜说的句句在理,嗫嚅着。
“我……我只是放心不下依兰她……”
“格格!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什么时候?随时都要出人命的!不用我说话儿!您能走出咱们的府门,我都不会拦您!”
安茜长出了一口气,犹豫了才开口。
“您忘了那天咱们得到消息,正好从教堂回来的时候,府里阿穆胡兰怎么传的王爷的话儿了!让奴才们个个儿睁大了眼睛,陪着一万个小心,以免各院主子有个闪失!还特令几个侍卫看好了东西两院,西面两个拜堂,咱们这边可是足足五个呀!您难道还不明白爷是什么意思么?!”
原本还踌躇左右的心思随着安茜的话,一下子松了弦。
怎么能不明白?
那疫情的中心是哪里?
是张府呀!
康熙为何夜不能寐?疫情紧张的因素固然,更重要的是张廷玉如今重孝在身,远在乡里,可是他唯一的血脉,一个不足三岁的男孩,正在承受病痛的折磨,躺在死神的怀抱里。孩子在京城生养,本来就是康熙当年对停官守孝的衡臣的重诺,为的还不是衡臣能够毫无牵绊地替他送走张家二老,也一了一个帝王对半生风雨不离不弃的知己最后一点心意。可结果呢?这样的晴天霹雳,让他一个旁观者都接受不了,更何况作为一个允诺的帝王,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爷子,让他如何对为父的晚辈衡臣交代,又如何对新死的老张大人交代?
如今人心惶惶的已不仅是寻常百姓,就连朝堂之间也敏锐的嗅到了一股焦灼的味道。康熙三番五次大发雷霆,对大小官吏痛批怒斥,弄得朝廷里人人都成了闷葫芦,多一个字都不敢妄言,就怕无端惹来老爷子的狂躁。可是如此下去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即使内务府日夜不歇,作为其顶梁柱的老八虽以身作则,也难逃老爷子的苛责,几次狠骂其办事不利,养了一群不知所谓的饭桶,平日里主子都不放在眼里,飞扬跋扈惯了,如今捅出这样大的篓子!更言这事儿没有完,早晚要好好清算这笔糊涂账,给内务府的官老爷们捋捋毛!这哪里还是宣泄,简直就是将疫情转移到了朝廷。可见康熙对此事的看重,暴露了他对张家老小的愧疚已再无可抑。
而饶是如此,京中仍然封锁了消息。且不说远在千里之外的安徽,就连广安门外的百姓也都对此一无所知。一道宫门,内外却冰火两重天!这样的煎熬谁能承受的了!
也正是这个时候,张廷玉得了雍王爷的消息,孤身犯险,一路北上,不到一个月就感到了京城。一时令本已心火不下的康熙老爷子更添几分尴尬与难堪。私底下狠狠呵斥了老四的先斩后奏。可毋庸置疑的是,老四的这一举措是合了所有官员的心,张廷玉此行之意也毫无悬念,无非也是为了解救众人于水火。但这其中的酸辣也只有衡臣一人心中明了。
深明大义,顾全大局?谈何容易!
于是,一生戎马不屈,风尘尽踏的康熙,在一个本应困顿的午后,与衡臣一番久违的长谈后,执拗地拉着这个在他眼前一寸寸长大的晚生痛哭流涕。
当然,这些自是皇家极*的秘事,若无拜堂,更无从知晓。
就连阿穆胡兰也动容。
当年撤三藩、擒鳌拜,如此险境,犹可谈笑之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是何等的杀伐决断,大气磅礴。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他不是神,他是人,为人子,为人父!这其中的苦涩,谁还能比他更能体会!
倏忽一念,想起多年前,宜妃对我含泪讲述康熙对张英多年沙场相随的感念,又对痛失廷瓒的亏欠,如今又添上若霱这一笔,如何不让康熙旧伤发溃?!
“安茜,你说的我都明白。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出府!”
可是……
可是什么呢?难道我恻然于那不曾谋面的孩童如蓓蕾一样的凋敝?
既然如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是的,一切不过源自我那强烈代入感所带来的恐惧。
恐惧什么呢?
恐惧背负未知有、无可能的灾祸,抑或悲剧!
有句话正应了安茜对我跟随理想,放逐生命的劝慰。don’t carry the world on your shoulders!可一个在我认识中跳跃的生命,我就连背负的勇气都没有!难道只能缩在自己伪装的壳里,做一个啃食残余腐肉的蚌,等待幸运之箭失准偏离,允许自己如此也能淬出耀眼的珠,赐予我解脱自己,解脱命运的勇气么?
又或者说,我连看一眼他的资格也没有了么?
我只是拒绝和幸运之神的赌博,我只是想亲历自己一手促成惨事的可能,这样也不可以么?
我只想问一句,若霱,真的是我吗?是我的道来改变了你的轨迹?又或者,你真的存在过么?又与我的投入有着多大的干系与因果的牵连呢?
可我知道,没有人知道,就连若霱自己,也找不到答案的。
“安茜,张府……的公子情况如何了呢?”
安茜哀哀一叹。
“没有什么消息,重兵把守,个个都是万岁的亲卫,拜堂也只能得到一些外围的消息,多半还是从内务府和太医院得来的。不过,据说情况并不乐观。”
说着迎面撞见的是一大一小的两人,无声无息地伫立在高高低低的丛间,画面里含着不经意的矛盾与冲撞。
脚下一顿,我忍住转身的冲动,挺直了背。不远的苏妈妈显然早看见了我。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迟疑着上前了几步,侧身蹲下,面对着犹矮我方寸的小人儿,低声唤。
“弘旺……”
明明是晴空高阳,我情不自禁地轻声细语,怕惊动了午后酣睡的谁。
饶是如此,我的声音似乎还是打搅了他,他浑身一个激灵,缩做了一团。
我也不气馁,料想是身为王爷府年幼的大阿哥对这样的称呼还不熟悉,更何况,这也是我第一次开口叫他的名,就连自己都有些不自在,更何况听者是个孩子。
“在干什么?”
我抬眼扫视了院中孤零零的苏妈妈,又看了看安茜。两者均是期待与惶恐。
意料之中的,我们久久没有等到答案。
一连十数日,我心知安茜言之有理,刻意地拒绝了一切消息的来源,但是又心存忐忑,思及十六与依兰的大婚在即,很多个夜晚都不好入睡,导致午睡时间被拉长。不过这样不安分的心情,也得以让我日日流连院中的草草。起先是间断的几日,后来是连续数日,我与安茜同弘旺、苏妈妈的不期而遇。
也许是出于对孩子的担忧,又或许是为了纾解自己对外事紧绷的神经,我同苏妈妈的对话开始频繁了起来。
“小主子今儿个可睡得好?”
只要是关于弘旺的,苏妈妈似乎都乐不得,哪怕日日无新,无数次重复的话题,也乐此不疲。
“睡得好,今儿个大早不劝不哄,自个儿就喝了一大碗安茜姑娘送来的细面燕麦糊糊。”
我颔首。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想吃什么,少了什么,就跟安茜说,东院这里没这么多规矩,让孩子多放松放松心性儿。
哦,对了,大好的春天正是好时候,以后大清早的晨省能免则免吧,让孩子睡个好觉,别折腾了孩子。”
苏妈妈需应着,后又连连摇头。
“这怎么使得?”
安茜忙笑道。
“怎么不使得?前儿兰姐儿还在的时候,也没有晨省过,我瞧着倒不如改到午省,以后小主子午睡好了你再抱来给福晋请安也是一样的道理。”
我听了也一乐,倒是省了自己的不少事儿,早上何止于互相折腾忙活呢。
“就照安茜的意思办。”
苏妈妈虽然口里不敢接话,但也是合了心意的,不再反对。
“小主子可曾开口了?”
听我有此一问,苏妈妈眼里一暗,只是摇头叹气。我抿了抿唇,和声道。
“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有什么要紧的,就直接过屋儿来找我,屋儿里就安茜一人,别怕什么不方便的。我这儿从来没有多少规矩。”
见我竟未动怒,还流露出对关心的意思,苏妈妈也笑眯了眼,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与我攀谈。
“老奴代小阿哥谢福晋的关爱。小主子自洋和尚那里回来以后,虽然也一直没有开口好转的意思,但倒是愿意出屋子走动了。就是还那样怕见人。”
我仔细听着,没有打断。
“以前小阿哥是好说歹说也不愿出门儿的,奴才们又不敢强来。
吃的穿的如今也都是经了福晋的眼,还有特别嘱咐厨房做来的新菜式,王总管前儿还派人做来了新样子的衣裳,别说小主子,就连老奴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头回见着,自然都是极好的。安茜姑娘也时时惦记着来瞧上一眼,小主子虽然没有开口,老奴相信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小主子这般聪明的人儿,眼见福晋那样记挂,不会忍心福晋为他这样烦心伤神,总会好起来的。”
我不理会她的奉承,敷衍一笑。看我没有再搭话的意思,也适时的收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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