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吃药了!”
因着初春的反复,本来见暖的天儿,这几天倒降了温,而且持续一反常态地毫无回升的迹象。
我咳嗽着披了狐裘的披肩,坐起了身,接过安茜手里的药盅。
“格格这两天的咳嗽倒是见好,就是嗓子还是哑的厉害!快趁热吃了药,再躺下歇歇。”
一仰而尽,我苦笑。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春寒最是磨人,哪里是说好就好的。再者,我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倒都是躺着的,也未必就是好的。也怪我自个儿不在意……”
说到这儿,我和安茜脸上都是一讪,再不多说。
依兰回乡也有二十多日了,眼看就是三月下旬了,只听说一切安好。但多少是我心理一个疙瘩,头几日没了耳边叽叽喳喳的娇嗔嬉闹,竟不自觉地日日在院门下呆望,一站就是个把时辰,只为了能听听院墙外一大早小厮仆妇们的忙碌声和家生子的苦笑声,好似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依兰仍旧伴我左右,笑骂墙外哪个婆子最唠叨,哪个小厮最机灵。那时并不甚在意,可如今一夜耳根清净了,才知道依兰并非牙尖嘴利,她只是怕我寂寞,怕我孤独。可是,她也不过那么小,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不过两三年,怎么就挂碍至此?一时竟分不清依兰是与我别离此生亦或只是南庄小憩如昨?
安茜似乎看出了我的牵念,倒也不多劝。好几次都看到顺儿大清早与院中的粗使丫头和婆子交待每日日常用度物什。头几天,见了我他也满脸讶异,奇怪我这个懒觉福晋怎的也能天蒙蒙亮就起了身,后来竟也有些习以为常。
几日下来,想着想着,望着望着就这样着了凉。起先只是眼泪鼻涕一把,后来嗓子就起来了,发炎咳嗽不说,丁点儿声音都出不来,可吃了不少汤药才好歹有了起色。也是在病中我终于想到答案,依兰果然是个人精,我果真是寂寞的,孤独的,即使自己不愿承认。不然,为何当初会对她一个三岁的小娃娃依赖至此?为何会对安茜依赖至此?为何会对胤禩一次次的歧途伤绝至此?
安茜眨眼转移了话题。
“早上顺儿提了几盏宫中特送的新进血燕,吩咐了底下人给格格做得精细些。”
我挑眉,睡意了无。
“这倒是奇了。人走茶凉不是内务府一贯的作风?”
转念一想,心觉不妥。
“安茜,是不是这外面又有什么消息了?”
安茜放下空了的药盅,又端了来事先泡好的蜂蜜水。
“顺儿也没有多说,只听说葛特被爷送去十四爷身边了。”
我颔首。
“这倒也不足为奇,葛特是一把宝剑,我不过是一面裹刃的草革,倒是埋没了他的前程。十四才是他能够亮刃试剑的鞘。如今我的失势坏了多少事,只这一件也算是难得的安慰了。”
“格格,您别这么说……”
安茜忍不住出声制止。虽然她和我二人早已对我的禁足和失宠等闲视之,甚至可以不顾下人偶然耳语闲言,并以此打趣,但面对我如此真实的自鄙,多少听在她耳里是不舒服的。
我一笑了之。
“这么说,十四如今倒是得意不少了?”
安茜就势应了下来。
“可不是!十四爷今非昔比了。听昨夜倒职的看守拜堂说,十四爷的福晋得了个小格格,欢喜得不得了,兴师动众地张罗了一个百日宴,朝里不少大人都去道了贺。而且……自咱们爷辞了内务府、詹事府多处差事以后,万岁爷一直在物色接手的人选,当初是有意四贝勒了的,结果四贝勒上任没有几天,就因为一人难侍多职向万岁爷请了辞。”
我摇头冷笑。
“他倒是聪明!也只前太子爷才把这些差事当个热火罐儿,宝贝的跟个什么似的!以为是个什么油水的肥差。
谁不知道内务府、詹事府伺候的主儿是个儿顶个儿的难对付。单说内务府,但凡是宫里有个脸面的老人儿,那款儿都不下个正经主子,更何况詹事府伺候的皇子皇孙了,一个不留神给你告到御前,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儿。当年前太子爷的奶父凌普是如何下的马?还不是犯了众怒!往日,看在太子爷的面子上对你能忍则忍,后来他舅父索额图下台没有几日就被拉出来做了炮灰!
哎……宫中的人事自来都是顺风草,奈何你三头六臂,也让这些人精给你的棱角磨平喽!就是八面玲珑的手腕儿,没有个忍辱负重的性儿也是白搭!这北京城里的皇子哪个不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唯属咱们爷家底子薄,不然何苦遭这个罪?人人以为这是个多风光的差事,也只有当值者才能解其中味。他也是不得已,一步一步逼到这个份儿上了。别人不能干的他来干,别人不屑做的他来做,不然如何能有今天的局面。”
我苦笑连连,何苦来呢……受了这么多罪,如今说放手就放手了?
“格格说的正是。四爷辞了以后,又是十四爷,一样是焦头烂额,最后直接到万岁爷面前诉苦,说这伙计着实不是他能干的,他只适合举刀弄剑,做不了这斤斤计较,瞻前顾后的伙计,还说整日跟那些宫里难缠的老家伙打交道,一个头有两个大!”
心思一顿,我脱口而出。
“难怪!这内务府的血燕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格格的意思是?”
我二人对视。
“十四的诉苦搞不好也是咱们爷的一步逼不得已吧……”
“也就是说,内务府这是有意向咱们爷示好了?”
不自觉地细想,我指节叩响了床板,不觉竟是效了多年来另一个人的习惯。
“有比较才知真章!恐怕这回老四没少让内务府它们少吃苦头,老四的手段也是人尽皆知的。他强硬惯了的,殊不知越是这样根基错综复杂的机构越是迁一发动全身,旧制由来已久,有多少历史原因在里面搅合,新改谈何容易?不循序渐进是别无他法的。何况他也说的不差,为今十三……相当于自断一臂,真真孤掌难鸣,无可援助。
当初咱们爷接手内务府的时候,也对祖制痛心疾首,直叹早年大清入关战事不断,不得喘息,如今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时候,不改制不足以固根基。这些年也没少下功夫动心思周旋,已然和多年前不可同日而语。由此可见,这差事确是不适合四爷和十四。
内务府想必也是想通了这个道理,才来向咱们爷示好,希望……”
后来雍正年间的几次大改,包括军机处的建立,如果没有张廷玉的鼎立相助,相信也只能落得个或众叛亲离或胎死腹中的结果!
盼老八重出朝堂么?谈何容易!
御前再三托辞,岂能出尔反尔?
再者,谁也摸不清皇阿玛的真实想法。是否对老八的考验结果满意?
老八回府已有两月有余,并未见宫中再有启用的消息。
所以……
“所以,才有了十四这一步!”
安茜应道。
“不错!所以十四才到万岁爷面前试探,想要探一探万岁爷的口风,看看对咱们爷是个什么意思?”
“嗯!很有可能!
如果我猜的不错,宫中的动作不会太晚了,咱们爷恐怕清闲不了几日了。”
我暗叹,这么说来,想要老八再次出山也不是没有可能了。
无论皇阿玛对老八的试探满意与否,现在已然是离不开老八才是真!
眼看衡臣回乡守孝,十三圈禁,老八请辞,朝中可以胜任之人寥寥。
皇阿玛此时应是比任何人都迫切的。
关键是一个契机!对,让皇阿玛就坡和解的台阶,让老八不失脸面走马重任的契机!这恐怕才是如今皇阿玛迟迟没有回应的关键,他老人家开口启用容易,难的是他对老八能够周全应对没有把握。
也难怪皇阿玛犹豫,这样的机会去哪里找?他老人家都没有找到耽搁到今天,又怎么肯把这个难题抛给老八呢?
忽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安茜,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
“唔……二十了,三月二十!”
我点头,神思恍惚。
“爷的腿可好些了?”
“还是那样,拖拖拉拉一直没有利索,前儿天一冷,听说又疼得晚上睡不好觉,精神一直不怎么好!”
我抿唇不语。
转首正对上铜镜里披头散发的自己,未施薄妆,苍白着一张脸,正是午后春光时,犹映得面色憔悴更甚。不禁抬首抚额,我也不过是二十四的年纪,眼中就有了沧桑,朝气销匿。
正思索间,院外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得我和安茜交握的手不由得一耸。
等我在安茜的搀扶下走到二重院的拱门前时,院外林立的几位明晃晃的带刀侍卫已经双双跪伏,那正中正是胤禩,身旁两侧分别一个青衣。一个是杨顺儿不在话下,另一个却有些眼生。自禁足之后,一道院墙隔绝了我所有的视听,绕成了一口坚实的枯井,然而眼前的阵仗并不陌生,只是上一回正是禁足令始下,也是胤禩安排依兰一干几个姑娘住进东厢,我犹在病榻,不得亲见,这一回……
还来不及多想,胤禩和一侧眼生的小太监低声言语了几句,便听得那小公公跌声不敢,涨红了一张脸。
“贝勒爷可是折煞奴才了,且不说您对奴才一家老小有过大恩,就说今儿个,奴才也是秉公办事。饶是谕令在前,内务府的配给也是不能马虎的。奴才虽当值不多会儿,这祖宗的道理还是晓得一二的。多前儿,主子前也不能少了个使唤的贴心人不是?!
福晋大病在前,前儿送来的几个丫头又随家人返了乡,奴才本就该早点挑拣几个精细的可心人的,十六爷也是千叮万嘱了奴才留意,只是一时却也没个瞧得上眼儿的,就这么耽搁了下来,爷不怪罪奴才的糊涂奴才已是千恩万谢,如今既是贝勒爷有了中意的人才,奴才要感激爷还来不及呢!
这不过是份内的事儿,奴才得令办事,怎可居功。”
说着,一眼瞥见我走近,那小公公绝顶伶俐,立马矮身给我道了一福,转身亮出了怀中的禁军头领腰牌,给几个侍卫使了个眼色,又向胤禩谦声道。
“十六爷还有话要我交待他们几句,贝勒爷您腿脚不便,大病初愈,还要多保重。”
言罢,几个侍卫随他一起退出了我的视线。
小太监几句话已经让我听明白了个大概,内务府果然“忘不了”这个贝勒爷,只是敏感时期一直互相你防我守,端足了姿态,谁也不敢越过“秉公”这一界限。哼!不过都是为私情寻找借口罢了!内务府如今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没人敢接了!几股势力互相牵制混淆纠缠不清,胤禩成了平衡他们彼此权势和利益的支点,让他们不得不低头,算不算也是他们政治上难得的共识呢?恁地讽刺,不是吗?!
一个当值不多时的小太监都是如此机灵的,言语间进退守礼,不失方寸,又为彼此做足了面子,就不知那送来的精细人又是何等的厉害了,我真有些好奇了。加之方才清楚听见女人孩子的哭叫声,让我更不得其解。
正兀自思索间,不留神面门一股扑鼻的奶香,随即怀里一团软玉般的温糯,顿时大脑一片空白。
这……这就是授小十六嘱咐,内务府精挑细选的“贴心人”?
望着怀里圆润精致的小东西,一双还挂着泪珠的剔透眸子,也正一瞬不瞬地呆望着我,微微皱着眉,嘴里含着自己的拇指,小胖手攥成了肉拳,小小的指节间是一个个可爱的旋儿,鼻子还一抽一抽的好不难受,惹人怜惜的温软身子僵直着背,显然是对此时的姿势不大满意。
我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一动不敢动,一个完全陌生的体验。回想起来,当年初见依兰也不曾令自己如此手足无措,目瞪口呆吧。毕竟那时的依兰已经可以有说有笑,能跑能跳了,可是现下,这抱在怀里的俨然还是个奶娃娃……
我不禁心中苦笑。
胤禩,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带走了我教养的依兰,再重新换给我一个更稚嫩的无齿小儿么?
如果世间一来一走,皆如此简单轻松该多好。我们又哪里会有这诸多烦恼?
你怎么会不明白,依兰带走的不仅仅是我所剩无几的愉悦和慰藉,更有我这一时一日一月一年积攒起来的感情付出。就是再伶俐,再精细,再贴心的人儿,这些点点滴滴的堆积,又要拿什么来换?又岂是一个无知孩提可以轻易填补取代的?
你明明都知道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春日的阳光像初生的细弱杨柳,拂在孩子娇嫩的脸上,更显得皮肤白皙透明,清澈的眼睛一望见底,灵动得不像话,竟有些不敢直视。
这孩子眼中的我们又是如何的可笑呢?
“呜……爷……您可不能这样对她呀……阿哥爷可是她的命根子呀,您这么抢走,这是要了她的命呀!爷……爷……您就发发慈悲吧!往日连对下人有什么错儿,您都不多一句重话,可怎么能这么对她一个女人就这么狠心呀!爷……爷……老婆子我求求您了,把小主子还给颖格格吧!婆子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念在往日里颖格格对您一心一意,尽心尽力服侍的情意上,您放过小主子吧!”
还来不及我开口,从院门外一头奔进一个老泪纵横的妇人,看不清容貌却也听得她已经破碎的呼喊恳求。
头咚咚咚地磕在地上没有几下,杨顺儿一声呵斥。
“放肆!你个不知好歹的婆子,平日里念在你哺乳阿哥爷的份儿上,爷待你不薄,如今倒不识自己的本份了?主子自有主子的计较,哪里轮得到咱们奴才不敬,能够服侍阿哥爷是你天大的福分,不要因此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边骂边拉扯着地上的妇人数丈远,哭声喊声混成一片,我的脑海也登时糊成了一团。
他们在说什么?
我没有听见。
他们在说什么?
这个小东西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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