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低了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阿朗松公爵夫人苏菲”,她听见神父第一次念出她婚后的头衔,抬起眼的时候,看到母亲卢多维卡站在父亲身旁,正对她浅浅微笑。
她忽然觉得自己某一部分的人生在这一刻得以圆满。
礼炮齐鸣,连窗户也被震得咯咯作响。苏菲转过身,走向铺着深红色地毯的狭长通道;这一次,是挽着丈夫的手臂,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教堂的大门打开,巴伐利亚军乐团奏响罗恩格林的婚礼进行曲。他们穿过玫瑰和玉兰装饰的拱门,走过散落着月桂叶的小径;两侧的宾客们欢呼着挥舞礼帽,洁白的百合与米粒如阵雨般洒落。
当……当……当……
悠远的钟声响起,传遍这座古老的城市。从窗口向外望去,一眼就看得到玛丽安广场圣母大教堂的钟楼。有洁白的鸽子从视线中飞过,艾德加怔了怔,不知这其中可有她亲手放飞的?
“你不吃些东西吗?”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站在儿子身后轻声叹息。
“我一点也不觉得饿。”艾德加勉强勾了勾唇角。他极少展现出浓烈的情绪,可那个笑容比泪水更叫人觉得落寞哀戚。他伸手去拿桌上的镜头筒却碰倒了一旁的箱子,木头框架稀里哗啦地洒落一地。
“……我以为你会去阻止婚礼。”
他弯着身子收拾地上散落的器材,半晌,才回答道:“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艾德加觉得自己甚至连呼吸都如此艰难,“她理应拥有一份完美的回忆,而我……不会去毁掉它。”
上帝知道他究竟耗费了多大的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什么名誉什么丑闻什么流言蜚语他此时见鬼的通通不在乎,这一切与失去她相比全都不值一提。然而她在乎,她在乎她的家人,她在乎她的姓氏所赋予她的责任和荣光;所以他,唯有祝福。
我只愿他做到我能为你做到的一切。
艾德加曾经想,能够远远地看着她幸福就已经足够,只是这样卑微的要求如今也成了奢望。她即将去向那个终年笼罩着薄雾的国都,而他的视线,注定被阻隔在海峡的另一端。
又或许——他的呼吸滞了滞——他还是有办法在距离她咫尺之遥的地方默默守护。
他只用片刻就做出了决定;毕竟,这个选择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困难。
繁重的工作恰巧是他现在所需要的——他一点也不贪心,艾德加想,他只要确定她的安好,不会上前打扰她的生活。
“我要接手这间照相馆,越快越好。”
他转过身,以从未有过的认真向父亲请求,目光中带着温和的执拗。
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蹙着眉,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无法劝说儿子改变主意,而无论多么不放心,儿子今后的路都只能由他自己来走。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走上前,紧紧地拥抱了艾德加。
“……我们曾经在这座房子里见证过许多重要的时刻,婚约的缔结,生命的诞生。”
教堂庆典后的宴会在帕森霍芬城堡的两间大厅中举行,马克斯公爵站在人群中央举起酒杯,“婚姻,从某个意义上说,也是一种新生。我们很高兴各位的到来。”
《蓝色多瑙河》的华彩响起,开场的第一支舞独属于新婚夫妻。
“现在,你是我的妻子了。”费迪南牵着苏菲的手步入舞池。
“你是我的丈夫。”她回答道,将左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
“苏菲,恭喜你。”
整整两个小时,新晋的公爵夫人从不知道接受祝贺也是一件如此令人疲惫的事情——在身体和心理上都是如此。谈话也是千篇一律的:宾客们总以祝贺开始,并毫不吝惜地送出赞美;而她要做的则是始终保持微笑,道谢,并在恰当的时候对前来观礼的绅士和夫人们递上右手。
虽然已经提前做过功课,来宾中依然有一大半是她记不清名字或是对不上模样的。巨大的宴会厅几乎挤满了陌生人,他们的眼睛盯着她,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多半,正在心中挑剔地品头论足——或许她以后的人生就会日复一日地消耗在这样毫无意义的活动中,这个可怕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无比迅速地笼罩了她。
所以终于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时,她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
“谢谢。”苏菲举起高脚玻璃杯,与他手中的轻轻相碰。
她脸上欣慰和解脱的表情如此明显,以至于对面的男人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灿烂如地中海阳光的笑容也是苏菲所熟悉的,可不知为何少了记忆中的温暖,像是托斯卡纳的冬天,并不十分寒冷,却有带了水汽的凉意渗入四肢百骸的缝隙之中。
“苏菲,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虽然这不一定是件好事,但我还是把它当作恭维好了。”她说完,低头抿了一口琥珀色的葡萄酒,“……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来。”
“那你还特意叮嘱送信的人要亲自交到我手上?”路易吉挑了挑眉,毫不客气地揶揄。
“来或不来是你的选择,无论如何,我做了我该做的。”
“哈,我可不想承受公主殿下的怒火。”他半开玩笑地说,片刻,像是解释又像是回应苏菲之前的话,低声道,“……所以另一半,我替她完成。”
苏菲蓦地睁大了眼睛。
记忆里的那个姑娘还是活泼灵动的模样,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说苏菲,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告诉我呀,无论我在哪儿都一定会赶去的!
她吸了口气,压下鼻腔中隐约的酸涩:“你……知道?”
路易吉只是微笑。马蒂尔德不在了,她的心愿和梦想,他自然会替她一一完成。
“谢谢你能来。这对我很重要。”酒液在杯中折射出斑斓的光彩,苏菲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语气生硬地补充,“不过你的婚礼,就不必请我了。”
“呵。”路易吉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听上去像是轻笑,却又似乎是叹息。他看着眼前盛装打扮的新娘,想象另一个姑娘穿上婚纱的样子。其实不过一年而已——他发现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在记忆中逐渐模糊,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自己要靠照片才能想起她的模样。不过还好,至少有人同他一样努力记得她的一切——为了这一点,他决定无论苏菲说了什么,都不去计较。
“你无需为此担心。”片刻,路易吉回答道。
这算什么意思?苏菲想要追问,偏过头却看到身旁的人早已垂下眼眸。虽然他依旧弯着唇角,虽然他品酒的样子闲适无比,她却识趣地不再出声。
晚宴也结束的时候天色早已暗下,最后离开的客人们甚至要借助仆从的引领才能找到自己的马车。喧闹的城堡一下子变得安静空荡,与之前的沸腾喧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苏菲回到自己的房间,娜塔莉帮她卸下珠宝,脱掉束缚了她一整天的华丽礼服。肩膀上有浅浅的青色淤痕,那来自于婚纱的重量——又或许,是婚姻的重量。娜塔莉最后替苏菲洗净妆容,散开长发,换上一件米色细纱的睡裙,关上门退了出去。
一尘不染的玻璃镜中映出女子明艳的容颜,浓密的金发披在背后,浅蓝的眸子在烛光下犹如最上好的宝石,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苏菲看着镜子里熟悉的脸,恍然间又似乎与昨日有了细微的不同——究竟是哪里变了呢?
从公爵小姐到公爵夫人,从维特尔斯巴赫到奥尔良——自睁开眼睛起她便绷紧了神经,如同上满发条的机器般不停运转,几乎没有时间沉淀下来仔细思考分辨这其中的不同。她拿起梳子梳顺打着卷的发梢,却忽然停下了动作,缓缓伸直手指,打量镜子里那枚牢牢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这样,就是结婚了吗?
就在她怔怔出神的时候,咔嚓一声轻响,门开了。
苏菲的动作陡然僵住。
她看着镜中映出的身影,没有回头,却无意识地抿紧了唇角。
心跳霎时乱了节拍,她控制不住地开始心慌——仿佛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婚姻还意味着什么。
费迪南斜斜地倚墙而立,拉长放大的影子投在白色的橡木门上。他微低了头,似乎还带着尚未散去的醉意,透出几分疲惫懒散,竟是苏菲从未见过的模样。衬衫最顶端的扣子敞开着,领结松松地挂在那里,刚刚脱下的黑色燕尾礼服还被他抓在手中。
而后他抬起眼,透过镜子看向她。
四目相对。
镜子里,他的神色意外的清明。
两人相隔不过几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某种看不见的屏障。她知道他在等她转身,然而她怕,怕自己伸出手摸到的不过是冰凉的镜面;又或许……她更怕自己伸出手,会触碰到他温热的体温。
谁也不曾率先开口,无言的沉默令周围的空气都带上了某种紧绷感,直到噼啪一声,梳妆台上的烛毫无征兆地爆开。
苏菲有些仓皇地转开目光。她放下手中的梳子,提起白色的睡裙缓步走向房间正中央那张华丽的大床。
费迪南依旧倚在门边,没有动。
苏菲抱膝而坐,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秋夜微凉,然而她手心里滑腻腻的全是汗;心跳快得无以复加,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放缓了呼吸的频率,才能勉强维持在他面前的镇定。
“……komm.”
她低低地说,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然后,她放开了交握的双手,缓缓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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