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咪……”
这一次,苏菲的脸彻底垮下来了。
“特奥多尔·库拉克?”
晚餐后,小公主抿了一口热腾腾的红茶,放下杯子歪着头想了想,“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记得的,只剩跟马佩尔一起出去疯玩了吧。”公爵夫人佯作生气地弹了一下苏菲的脑门,“迟早有一天,你把我这个妈咪都忘了。”
“怎么可能!”苏菲扑到卢多维卡怀里,信誓旦旦地对母亲表白,“妈咪你知道的,我最爱你了!”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卢多维卡不客气地戳穿苏菲的小心思,“如果不是因为艾莉泽姨妈的推荐,库拉克博士也不肯来帕森霍芬教课。苏菲你如果再胡闹,就永远别想出门去玩了!”
“……喔。”
被抓住软肋的小公主垂下头乖乖地答应着,第一次觉得姨妈太多也是件讨厌的事情。
尽管十分不情愿,可苏菲的钢琴课还是在第二天正式开始了。
坐落在帕森霍芬的夏宫不像路德维希大街的新宫那样华丽,屋子里的钢琴也并非出自名家之手,而是极为普通的立式钢琴。因为是复课的第一天,苏菲没有像以往一样身着巴伐利亚款式的居家裙子,而是穿上了一套半正式的蓬蓬裙,鲜亮的鹅黄色衬得她愈发活泼,泡泡袖的设计更是平添了几分可爱。
库拉克博士三十多岁,鼻梁上架着一副椭圆镜片的眼镜,深棕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尽管马克斯公爵事先已经说过在帕森霍芬不必太过拘谨,可他还是打扮得一丝不苟:黑西装里面的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被扣好,领口系着黑色的领结,俨然一副音乐会的正式打扮。
“殿下,我们开始吧。”
库拉克说着,将琴谱翻到《快速练习曲》第十条——那是苏菲在半年以前中断的进度。阿尔贝蒂低音和弦,哆嗦咪嗦的往复循环。
苏菲有片刻的恍惚。
她坐在宽大的琴凳中央,因为个子太小的缘故,悬空的双脚够不到地面,晃晃悠悠地一下一下踢着琴凳——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熟悉到那些她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蓦然间纷至沓来。
当指尖触到黑白相间的琴键,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旋律也一点一点从生涩变得流畅。
“想不到殿下在没有课的时候也记得练习,这一条竟比半年前弹得还要好。”库拉克微微颔首。
“那接下来我们练什么?”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速度再稳定一点就更好了。”
“嗯。”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跳音再轻巧一点就更好了。”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指尖和指腹触键转换得再清晰一点就更好了。”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哆嗦咪嗦循环的感觉再强烈一点就更好了。”
……
……
“我讨厌车尔尼!”
苏菲喊着,毫无预兆地将十个手指伸开,狠狠按在键盘上——突兀而杂乱的噪音响起,接连不断。
喊过之后,她愣住了。
同样是这本标号为op299的《车尔尼快速练习曲》,同样是第十条的阿尔贝蒂低音,白色的窗棂,黑色的钢琴,明晃晃的阳光……她再一次,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小公主?”
“啊?”苏菲回过神,习惯性地用手背抹一把脸,才发现脸上其实并没有泪水。几个深呼吸之后,她终于想起母亲的叮嘱,仰起头看向自己的老师:“我能不能不练《车尔尼》?”
“这是基本功,殿下。”
“可练习基本功不是为了弹曲子么?”苏菲不服气地反驳,“不练车尔尼,我也能弹曲子。”
当双手重新放在键盘上,哆嗦咪嗦的和弦再次响起,流泻的旋律却已经改变。清朗活泼的快板,质朴却又绮丽,带着天真而明媚的温暖——
第16号钢琴奏鸣曲,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殿下——”
库拉克伸出手虚盖在苏菲的跳跃的手指上,“我希望您能暂时停下。”
“……为什么?”苏菲咬住嘴唇。
事实上,小公主偏爱莫扎特并不是什么秘密,这首标号为k545的奏鸣曲就是她的最爱之—。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于莫扎特有着某种特殊的崇敬和默契——而现在这种情感被轻易否定,令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轻慢和侮辱。
“殿下您觉得自己弹得很好吗?”库拉克并没有回答,而是这样反问道。
“……”
苏菲依旧咬着嘴唇。在某一段记忆里,她曾经着迷一般地练过莫扎特——虽然她从未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天才的境界,但每当那样甜美真挚的旋律在指尖脉脉流淌,都会给她带来莫大的慰藉。
那样的旋律总会跟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比如春日里明媚的阳光,比如夏季清透的雨丝,比如枝头随风摇摆的苞,比如笑容纯净的婴孩……
无论多么浮躁的心灵,总会在这样的旋律中沉静下来;无论多么绝望的旅程,总会在这样的旋律中看到光亮。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她只能弹好一首曲子,那么那首曲子的作者,一定是莫扎特。
“莫扎特把这首曲子归在‘为初学者而作’的一类中,就一定是简单的吗?殿下您或许忘了,它的副标题虽然是‘简洁的奏鸣曲’,却是莫扎特晚期的作品。”
“可是——”
“没错,您弹得很熟练,可以说是流畅。如果殿下能够原谅我的直白,很抱歉——您刚才的演奏当中,赌气的成分有多少,炫耀的成分又有多少呢?”
“我……”
“莫扎特是温暖的,但您有没有想过,是阳光的温暖,月光的温暖,还是星光的温暖?所谓质朴,是不加修饰的质朴,还是大巧不工的质朴?那些欢乐,究竟是天真的欢乐,还是历经磨难仍然不失的赤子之心?”
“……”
“而且殿下您或许没有注意到,左手哆嗦咪嗦的阿尔贝蒂低音,仍然不够轻巧。”
熟悉的旋律重新响起,同样是莫扎特第16号钢琴奏鸣曲——微小的细节中,完全出乎意料的处理,连接,停顿,跳跃——钢琴在说话,心弦被拨动,苏菲第一次,对这位老师生出了心悦诚服之感。
“好吧,库拉克博士您说得对。”她叹口气,连称呼都不自觉地变成了“您”,“那么,我要把《车尔尼》练到什么程度才行?”
“不会太难的,公主。如果您能像喜欢莫扎特的一半一样喜欢车尔尼——不,或许三分之一就够了。”库拉克笑了,这个笑容使他本来略显严肃的面容带上了一丝亲近的平和,他将双手放在钢琴上,把《快速练习曲》第十条弹了一遍,“像这样就行了。”
“可是车尔尼的练习曲又枯燥又没意思的,我能不能换本教材?” 苏菲仍然不死心,看到库拉克的笑容,她胆子大了点,眨眨眼睛建议道,“同样是手指练习,我觉得巴赫的《平均律》就不错。”
“没问题。等您练完车尔尼《手指轻巧的艺术》,我们就练巴赫的《平均律》。哦对了,殿下——”
库拉克又笑了,再一次见到这样的笑容,苏菲忽然有种不妙的直觉——
“不知道我有没有说过?我的钢琴老师,就是车尔尼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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