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城墙上起了内讧之时,林序便勒令赤麟军停下了攻势,他一眼就看到了城墙上那一袭素衣,敢在两军对垒时站在阵前的女子,除了她,还有谁人?
“沐大人请讲。”
归晚朗声道:“黄剪诬陷贵军通敌,现已伏诛。然受他蒙蔽的守城将士无辜,他们只是受其蒙蔽,城中百姓更是无辜,林大人,以为然否?”她根本就沒有为赤麟军正名的打算,只说百姓无辜。
这哪是劝和啊?完全是你们爱进不进,不进拉倒的高傲姿态。
赵珏懊恼得要死,他之前沒跟归晚打过交道,根本不知道她的性子,这,哪是个说客啊,完全就是个姑奶奶啊。再不情愿,也该先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力证赤麟军沒有通敌才是啊,这般轻飘飘的一句话,不是火上浇油,激怒对方吗?早知道还不如他自己來了。
如今后悔也沒有用了,势还是要造的,他抓准时机从城墙上丢下黄剪的人头,算是给赤麟军一个交代。
就算是劝和的话,也说得这么沒有诚意啊,林序高声道:“自是如此,林某谢过诸位高义了,我全军上下愿立下军令状,保证秋毫无犯。”归晚自然有高傲的资本,这个台阶,他不下也得下了,再僵持下去,他们赤麟军就变成真的叛国通敌了。
就这样?城墙上的守军面面相觑,他们觉得棘手无比的难題,归晚就这么一句轻飘飘甚至有些敷衍的话就解决了?
直到城门打开,赤麟军鱼贯入内,守城的官兵们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随着赤麟军一同进入的,还有蜂拥而入的大批的流民,把这个不大的城池挤得满满当当,街上人满为患,无处不充斥着鲜血与腐臭的异味。幸而多日无雨,天气也不算冷,众人席地坐在大街上也能得以休憩。
赵珏咬咬牙,拿出了剩下不多的粮草招待了赤麟军,跟林序商量道:“城中封锁近半月,已无多少余量了。”
林序点头,太子一党的阴谋他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既然决定以郴州城为代价让他们去送死,又怎么会准备多余的粮草给他们?
郴州城并非雄关,即便两面环山,却不是易守的地形,与南楚大军正面迎上,失守只是早晚的问題。
“准备让城中百姓转移吧!”林序沉吟良久,轻声道。存粮将尽,多耗一天就多一分危险,何况,南楚大军可不会让你耗着。
“这恐怕……”赵珏说不出下面的话來,不战而弃城,一旦遭到弹劾,那便是死罪,可是,如果注定是死局,他们还要让满城百姓陪着他们一起送死吗?
各里正开始告知各家各户准备逃难,如今离开了这里,他们将在何处落脚,以后能不能活下去?城中哭声一片,整座郴州城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除了在城墙上轮守的官兵,其他的士兵都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林序却出现在归晚落脚的客栈,他身上仍是那身厚重的甲胄,因为多日未曾休息,眼底布满了红色的血丝:“世事果真难料,想不到我最后可以话别的人竟然是你。”
归晚微微讶异:“你要留下來?”
她果然是聪明绝顶的,不消多言就立马能知道他的意图。林序微微一笑,那一身带着血腥气的甲胄也掩不住从骨子里偷出來的清润。这样的京城贵公子,本该手拈棋子,闲落灯花,春來杏花落满肩头的,而今他的铠甲上却积满了铁锈般的暗色鲜血,原本清朗的嗓音也因为疲惫变得黯哑:“下一个城池中,沒有另外一个沐归晚。”
他说得随意,归晚却是心头一颤。
最近的城池相距不过百里,即便带上这么多百姓,只要抓紧时间,是能赶在南楚大军之前抵达的。可是,他们都清楚,黄剪既然能够污蔑他们通敌,黑羽军能迟迟不驰援,那证明李宴楼就是太子的人了。
这次他们能顺利进入郴州城,得赖于归晚相助,那下一个城池呢?再吃一次闭门羹,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了,还是拖着这么多百姓一起死。他不敢赌,赌下一个城池中,还有一个本性善良,心系苍生的沐归晚。
何况丢了冀门关,赤麟军已是如履薄冰,如果再弃城而逃,即便以后洗去了通敌的污名,也将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他们需要一场胜利,亦或是一场壮大的牺牲,來打破太子一党的阴谋。
归晚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你甘心吗?”林序最大的愿望就是辅助诚王上位,振兴林家。如今,愿望一个都沒有达成,他怎么甘心就此放弃自己的生命?
“林家林序,在朝中并非无名之辈,只有我挡在最前面,才能挡住满朝文武的悠悠之口。何况我是主帅,舍我其谁。”
归晚心头酸涩,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今日一别,就是死别:“为了北悦宁,你不惜一死,你就这么相信他能坐上那个位置?”
林序轻笑:“不能又如何?太子看起來温和懦弱,下起手來倒是雷厉风行。先是骗悦宁进京,再是趁着赤麟军大败,诬陷我们通敌,轻轻松松就把我们打入了尘埃里。我们输了也不算冤,若他对上南楚也能有这样的魄力,皇位就是他坐了又如何?”
归晚闻言也是一笑:“北悦宁只怕不是这么想的。”这两年,北悦宁行事越发躁进,早就沒了之前的雍容大度,可见他对那个位置的执着。
林序笑了:“不过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罢了。黄剪有一句话倒是沒说错,我们出云国确实出了叛徒,那日晚上南楚偷袭之前早就把我们的管卡暗哨摸得一清二楚,几次伏击我们,也是占了地利。恐怕我们的边防图是落在对方手上了。”
如果赤麟军不是被一举拿下了冀门关,通敌之事也就成了子虚乌有了。这环环相扣的设计中,边防图成了其中的关键。然,边防图是何等重要,除了一军主帅和皇帝,就是太子也未必清楚。把边防图给南楚国的究竟是谁?
归晚抬头望着他,笑道:“林序,都到这时候了,你还绵里藏针,真是叫人索然无味。”
庆昭帝对几个儿子都极为防备,怎么可能让太子有机会接触到边防图。除了皇帝本人,能拿到那个东西的,也就只有神通广大的右相大人了。
因为归晚的关系,林千夜看北悦宁不顺眼,北悦宁被迫进京,也有他的手笔。如果说林千夜为了陷害北悦宁而送出了边防图,以他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倒也说得通。
“你不在意?”
归晚的脸上毫无波澜:“正如你所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过是帮着太子争权夺利罢了。即便真是他做的,又如何?”
林序捏了捏眉心,笑容有些疲惫:“是我枉做小人了。”
归晚不语。
“辛蔷薇。”林序沉下了声音,见归晚抬头看他,他宛如宣誓般郑重道,“若有來生,愿你我能成知己好友。”
“我以为,今生我们不是朋友,却至少是知己。”
林序脸上的笑蓦然绽开,宛如清荷,他不再多言,转头大踏步离去,消失在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暮色中,背影始终挺拔如修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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