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讲到进京赴考之时,略停了一会,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小红楼结识玉娇,闯下祸端,锒铛入狱,被辰旦召见责罚,又莫名其妙中了状元,得知关于身世的片言只语。后因对抗皇帝屡受责打,重逢箫尺托他调查身世,直到抗旨离京,恰好遇见箫尺劫狱,京城外与他并肩作战,共赴桐盟山庄,但不久后身世揭晓,箫尺诀别。回到太贺山,被辰旦秘密抓捕押送进京,囚禁受审……回想从去年春天到如今,不过短短的一年时间,却是风波乍起,变故迭生,星子谈及其间的种种痛苦挣扎,亦是情绪起伏,不能自己,哽咽难言。</p>
莫不痴轻轻拍着星子的脑袋,微微一声叹息,知道了这前因后果,愈发坚定了收徒之心,只是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的苦心?</p>
星子突然想起一事,顿时神色大变,扑通从床上滚下来,顾不得羞耻,光着身子便向莫不痴磕头:“师父,弟子铸成大错,请师父重责!”</p>
“哦?什么事?”莫不痴放下药碗,波澜不惊地问。</p>
“我……我……我误了大哥的大事!”星子惭愧地匍匐在地。</p>
莫不痴有点儿不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吞吞吐吐地做什么?”</p>
“是……弟子曾向大哥发下了毒誓,对桐盟山庄的一切见闻守口如瓶。我被抓回京城后,父皇……父皇命人秘密审讯,逼问口供,一无所获,后来他将我押往凤凰台行宫工地服苦役,遇到了一个叫叶子的少年……”星子一一道来,如何被辰旦安插的眼线叶子欺骗,冒险救他却暴露了凸凹酒家的所在,而叶子则以自己的名义潜入了大哥内部,后来桐盟山庄一夜覆灭,恐怕正是因此之故……</p>
大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无数心血竟被自己无意之间毁了个彻底,星子一念及此,便如万箭攒心,肝肠寸断,难以自禁地伏在地上哀哀痛哭,**着的单薄双肩不住耸动。</p>
星子还记得从父皇手中接过桐盟山庄覆灭噩耗时,犹如一万个晴天霹雳于眼前炸响!那奏章上的每一个字都似鲜血写成,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师父前几日训斥自己已铸成了大错,我竟茫然不知,还厚着脸皮与他玩笑,竟忘了叶子之祸么?真是被打死亦不为过!星子不由瑟瑟发抖,浑身汗水淋漓而下。</p>
莫不痴任星子哭泣。星子哭了良久,泪水都快流干了,眼中酸涩,疼痛难忍。莫不痴方淡淡地道:“看你这样糊涂样子,若我不罚你,倒是对不起你了。那你自己说,该如何罚?”</p>
若不罚我,倒是对不起我?星子听不懂师父说什么,但我确实糊涂当罚,星子抬起头,咬住下唇:“大错既成,悔之晚矣,弟子该死,死有余……”</p>
星子话未说完,莫不痴已厉声打断他:“以后再敢在我面前说一个死字,就不要叫我师父!你那么想死,我这些天的功夫,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么!”</p>
星子吓得忙住了口,愣愣地望着莫不痴:“弟子不是这意思,弟子错了……”</p>
“哼!”莫不痴余怒未息,但看到星子目光迷惘,如迷途羔羊般不知所措的模样,终于吹一吹胡须,呼出一口长气,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着急,不去找你大哥?”</p>
为什么不去找大哥?星子也不得其解。是不是大哥得罪了师父?师父对大哥似乎不是十分满意……不然,师父为何宁可千里追踪日夜守在我身旁,却不关心大哥的安危?但是,师父从小将大哥抚养大,可以说是大哥唯一的亲人,又怎会不关心他?大哥那样好的人,又怎会得罪师父?</p>
星子茫然摇头。莫不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又在暗中编排为师的不是。你觉得为师就是只管自己逍遥快活,不顾你大哥生死安危的人?”</p>
星子不敢否认,嚅嗫着道:“弟子,弟子只是有点疑惑,求师父恕罪!”暗中惭愧。师父阎王面孔,菩萨心肠,救了大哥,也救了谷哥儿和我,恩重如山,义薄云天,自己转这样的念头实在太不应该。</p>
“你说你大哥教了你兵法,难道你脑袋里装的都是浆糊吗?”莫不痴伸出食指,狠狠地戳了星子的脑门一下,“诱敌之计,弃子战术,你都不懂?”</p>
“啊?”星子惊呼出声,诱敌之计?弃子战术?“但是桐盟山庄……”但是师父没见过桐盟山庄,光那坚固如碉堡似的大门就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而山庄中奇门八卦的阵型,错综复杂的机关,训练有素的庄丁,非经年累月呕心沥血而不能得,怎会轻如鸿毛般随意舍弃?</p>
莫不痴并不急着答话,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星子一会,星子被他看得发毛。半晌,莫不痴方开口道:“如果箫尺真的有事,你认为我会弃之不顾?你若是这样的笨蛋,我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正色问道:“他的对手是谁?”</p>
大哥的对手当然就是我父皇!星子心中无限苦涩,却说不出口。记得箫尺曾强调过,皇帝是这普天之下最厉害的人,因为他有最大的权势,最多的武力……星子脑子里突然电光火石地一闪,仿佛明白了什么,却仍然难以相信。</p>
星子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莫不痴,蓝宝石般的眸中光芒闪动,似冬眠的小兽乍被滚滚春雷惊醒。</p>
莫不痴欣慰地笑一笑,这小子还不是笨到不可救药的朽木,遂郑重其事地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何况是世上最凶猛最厉害的对手?箫尺若不行险,焉有胜机?我从小抚养箫尺长大,谁比我更了解他?箫尺忍辱负重,十多年艰辛困苦,精心筹备,方磨成复仇之剑!若无十成的把握,利剑岂会出鞘?一旦显出锋芒,必定功成方退,哪会轻易就被敌所乘?”</p>
“你那父皇既然要大军远征异域,攘外必先安内,出征之前必须大肆剿灭国中叛逆。箫尺便趁机布下迷局。这几年来,辰旦先后扑灭了大大小小的叛乱几十起,箫尺便是要辰旦相信,虽然他的势力大一些,准备多一些,终究不过是这几十起叛乱中的又一起。”说到此处,莫不痴眼中精光陡现,语调也渐转急促:“桐盟山庄被攻占后,地方官员表功的战报中,必定会详加描述大肆渲染,辰旦自然会相信他已经捣毁了箫尺的老巢,歼灭了箫尺的精锐,从此竖子不足为患,放心大胆地率领百万大军出发西征。万里侵凌西突厥,战端一开,非一年半载能了结。国内空虚,才是箫尺釜底抽薪大展身手的时机!因此,不要说桐盟山庄被毁,就算是得到了箫尺的死讯,我也不会有半点吃惊!”</p>
莫不痴如此笃定,星子亦听得呆住了。细细想来,师父确实说得在理,尤其父皇的反应,更是丝毫不出所料。星子心情慢慢平复,却仍有许多疑问:“但是……”</p>
“但是什么?”莫不痴呵呵轻笑,“你不消多问了,你若不相信,我可以和你打个赌。预计辰旦班师回朝之前,一切便可见分晓。如果辰旦回到京城,箫尺仍未出现,仍未正式举事,我便认赌服输,如何?”</p>
师父竟要和自己打赌,星子童心大起来了兴趣,他心里隐隐地仍不愿箫尺和父皇你死我活地厮杀,自己若能赢当然最好,不由好奇地问:“不知道师父赌什么呢?”我没什么金银财宝,就算有,估计师父也看不上,加上一句,“只要大哥平安无事,要弟子做什么都可以。”</p>
“做什么都可以?”莫不痴嘴角一弯,浮出一个冷笑,“那你若输了,便去杀了你父皇可好?”</p>
啊?星子惊得张大了嘴巴,让我去杀了父皇……那还不如杀了我!心头忽生出莫名的恐惧,师父显然对父皇怨怒极大,他明知道我是辰旦的亲生儿子,还要救我性命,收我为徒,是否正是为了此事?</p>
莫不痴见星子惊惶不定,敛去笑容,眉峰紧蹙,道:“你自然宁可背信弃义,也不会去刺杀你的父皇。我只是想提醒你,以后不要把话说这么满,随便应下自己做不到的事情!”</p>
“是!”星子闻言方放了心,“弟子知道了。”原来师父又在捉弄我,星子哑然失笑,师父武功卓绝,世上无敌,若要刺杀父皇,他亲自动手便是,何必费天大的麻烦,先教会了我,再令我去? 只是……父皇与天下无数人结了怨,而他身边的文臣武将又贪名图利,绝少真正效忠之人,高处不胜寒,那金碧辉煌无上荣耀的宝座,却潜伏着多少看不见危机杀气?他……无论如何都是我的生身之父,我终究免不了关心则乱。</p>
莫不痴莞尔微笑:“上床去吧!你这样子很好看么?”星子才发觉自己仍是赤身**地跪在莫不痴面前,药房内炙热如夏,丝毫不觉寒冷。星子蓦然红了脸,慌慌张张地起身,重新趴回小床上。</p>
莫不痴一边继续为他上药,一边徐徐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箫尺建造桐盟山庄之初,自然不会安了心要将它毁去,但也不会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就在桐盟山庄这棵树上吊死。明修栈道,必然暗备陈仓。而皇帝既然得到了风声,他索性顺势而为,弃子求生。”</p>
莫不痴忽想起什么,问:“你是从辰旦那里得到攻破桐盟山庄的消息么?可知道伤亡的数字?”</p>
星子当时得到消息,便似挨了一记重重的闷棍,方寸大乱,东西南北都分不清,那还记得那战报中准确的细节?慢慢回想了一阵,答道:“伤亡数字大约数百,被生擒有数十人。”</p>
莫不痴点点头:“这就对了。”</p>
莫不痴气定神闲,星子听见他说“这就对了”,突然明白了!自己上次在桐盟山庄中,擅闯禁地,大哥召集庄丁,不下万人之数,倘若大哥真是血战败逃,怎会只有数百人伤亡?那就是大哥唱了空城计!星子一颗在半空中悬了许久的心总算落地。大哥果然不是一般人物,不但我涉世未深不识机巧,连父皇也落入他套中!</p>
耳听得莫不痴又道:“就这数百的伤亡,数十的俘虏也未必是真。地方官员常谎报战绩,以死囚或流民甚至乞丐来充数,早已屡见不鲜。当然,山庄中肯定有伤亡,但箫尺必早做了准备,既能让官军去吹嘘表功,又不至于得知叛匪势大,而被吓破了胆。这也说明,官军其实也不清楚箫尺的实力,辰旦就更不清楚了。”</p>
“那师父怎么清楚呢?”星子忍不住冲口而出,转头望着莫不痴,师父真是神了,他不是早就归隐西域了么?怎么什么事都知道?</p>
莫不痴笑而不语。星子忽想到,师父与我素不相识,仅仅因怀疑我事出有因,便一路潜行跟了我那么久,大哥是他的大弟子,又遭了灭门惨祸,身负血海深仇,他怎会不闻不问任大哥一个人闯荡?</p>
星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莫不痴已为他后背涂完了无瑕膏,转到臀部,这里更是极重灾区,无数重叠的伤痕如田间沟壑般纵横交错,又似烈日暴晒下寸寸龟裂的土地。师父粗糙的大手在臀部轻轻揉捏,星子面红耳赤地埋着头,却又是说不出的温暖舒服。</p>
“我每隔一年两年要云游四方去收集药材。”莫不痴悠悠道来,“箫尺行踪无定,我也不会故意去找他。但我自有办法打听到他的重要消息。这几年,他诸事上了正轨,我就懒得操心了。”</p>
“那……师父为什么只是让大哥一个人去行事,不帮他呢?”星子纳闷地问。记得初见箫尺时,他穷愁潦倒,犹如乞丐,那般落魄,师父知道么?</p>
莫不痴长长地叹了口气,低沉的声音似浸透了许多沧桑无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有些事是别人帮不了忙的,哪怕是至亲之人。而更重要的是,我不能确定,我帮了他是不是对他好……何况,现在有了你,事情就更复杂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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