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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天堂

星子又打了个哈欠,连眼泪都出来了。八字胡看准时机,疾步上前,从怀里摸出一只白色的小布袋,打开给星子看了一眼。那人神神秘秘,星子还以为是什么金银珠宝,哪知乍一看,竟是一整袋白色的药丸,而那气味,正是梦寐以求的神仙丸无疑!!</p>

星子先是一惊,复欣喜若狂,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星子还未看得分明,八字胡已将白布袋子收回,紧紧地搂在怀中。星子也无暇思索他这么多神仙丸是哪里来的,为何能公然售卖,忙忙掏出一大锭银两。那人一见银子,果然两眼放光,忙将袋子递了过来,接着一把抢走星子手中的银两,拔腿就跑,转眼消失不见。</p>

星子赶紧从袋中取了一枚白色药丸服下,转头看街市平静如常,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方才的小小插曲。星子松了口气,忽见子扬从一条窄巷子跑了过来,星子忙将神仙丸藏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暗想:天无绝人之路,你以为你不给我,我就没办法了么?</p>

子扬跑近,见星子正神情悠然地等着他,面带微笑。子扬纳闷地道:“殿下恕罪,卑职让殿下久等了!只是殿下,卑职总觉得殿下今日有什么不对……”</p>

“我好好的,没什么不对啊!”星子强自镇定地道,心头已是怦怦乱跳。</p>

子扬上下打量星子,似在探究什么:“正是殿下太正常了,就太不正常。”</p>

“太正常了就太不正常,大人你说些什么啊?我可听不懂。”星子此时只能装聋作哑,暗想,这子扬也有点奇怪,昨天半夜我折腾得死去活来,不是他跑来收场的么?这才消停了半日,你就看不下去了?难道要我时时刻刻生不如死才遂你愿吗?</p>

星子服了那神仙丸,脚下轻捷,加快了脚步,刻意和子扬保持一段距离。忽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循声望去,原是一人正坐在街边弹琴,想是卖唱的流浪艺人。星子许久未闻如此优雅乐声,便凑上前去,停在丈余远处倾听。</p>

星子得箫尺传授,于音律也颇有几分心得。那西域的乐曲果然与中土不同,音色变化繁复,但那曲调中又似带了几分凄凉。弹琴之人是一位男子,从侧影望去,约莫三十来岁年纪,一袭白衣,装束与平常色目人不同,长发披散而下。他盘腿坐在地上,低着头弹一具类似琵琶的七弦乐器,神情十分专注,却看不清他的面目。</p>

那人弹了一段,便开始低声咏唱,音色极是动听。星子暗想,一介卖唱的艺人,弹唱俱佳,实属不易。果然,他一开口,走过路过的色目人纷纷围了过来。星子被挤到外圈,他一身色目装扮,再加上一双蓝眸,混在人群中倒不觉异样。星子听不懂那白衣人唱的什么,但见旁观者个个神情凝重,应是十分熟悉此曲,有的同声应和,有的默默垂泪。星子只觉奇怪,想要询问旁人,苦于言语不通。听了一会,暗中硬记了几句,心想,阿木达宫中的仆人大都通晓中土语言,待回去向他们请教便是。</p>

这首歌似乎讲述了一个长长的故事,开始时平静而祥和,曲中杀伐之声大作,似凛冽寒风刮过,到临近结尾时,曲调渐渐转为深沉而悲壮。旁观者已是一片唏嘘,星子不知不觉中亦被之感染,几欲泪下。最后,那白衣人反复咏叹着一个词,听那音仿佛是“飞走”,却又七弯八折,语调十分奇怪。星子不解其意,一头雾水。</p>

突然,有人大声喊道“让开!”“让开!”接着是一队手持刀枪的卫兵直冲了过来,不由分说蛮横地分开人群,冲在前面的两名卫兵如老鹰捉小鸡一般,凶横地将那白衣人从地上拎了起来,如拎着一只木偶娃娃。</p>

那人抬了抬头,星子才看清他的双眼竟是空洞,原来是一个盲人!他唇边带着淡淡的一抹笑意,似在嘲笑什么。卫兵又一把抢过他怀抱的琴具,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碎成了五六块。</p>

旁观之人不肯散去,皆静立无语,但官兵如此嚣张,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星子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拦在那卫兵之前:“你们凭什么抓他?”</p>

那卫兵打量了星子一眼,见他穿着色目的服色,又是一双蓝眸,却说的是中原语言,举止气度不同凡人,士兵以为他是在衙门中谋事的色目人翻译或低级官吏,换了便装在街上闲逛,态度略略收敛了点,道:“此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宣唱反曲,乃谋叛大罪,我等奉命抓捕,请勿干扰公务。”他刚说完,为首的头目又上来呵斥:“和他废话什么?色目人敢包庇逆贼,一体同罪,管他是什么人!”</p>

那些卫兵推攘押解着那艺人走了,星子正想追上去,却被后面赶来的子扬一把拦腰抱住:“殿下,你在京城里好管闲事还不够,到了西域还要来趟这种浑水么?”</p>

星子用力想挣开子扬的束缚,子扬却抱得甚紧,一时挣扎不得。星子愤愤地道:“京城遍街是刁民,到西域也遍街是逆贼。击鼓鸣冤是罪,唱首曲子也是罪!大人不觉得这盛世繁华,实在太荒谬了么!”</p>

子扬的钳制未放松分毫,后面的侍卫也纷纷跑了过来。子扬语气怪怪的,似嘲笑,又似警告:“殿下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自不量力管哪门子的闲事?殿下是个聪明人,竟不懂瓜田李下的道理?”</p>

星子闻言一愣,一众侍卫已将他团团围住。星子眼睁睁地望着那队卫兵走远,要想追去已是不能,星子颓然放弃。子扬毕竟是父皇派来的人,跟着我就是为了防我生事,这些天与他朝夕相对,患难与共,差点都忘了这回事了……</p>

“瓜田李下”?子扬似有所指,星子心下一沉。自从出生以来,自己的这双酷肖色目族人的蓝眸一直是父皇挥之不去的心病,为此自己差点被他扼杀于襁褓之中,父子相认之时父皇也曾言及,虽时隔十六年,父皇未必已全然释怀。难道子扬看出了什么端倪,特地来提醒我,现今身在西域,不要和色目人有什么纠葛,以免父皇猜忌么?</p>

街头人群终于渐渐散去,子扬仍是陪着星子走在前面。星子不甘地问:“你说他们将那盲人抓去了,会如何处置?”</p>

子扬摇摇头,表情有点复杂:“我又不是这色目领的督军监察,更不是决人生死的圣上,殿下问我岂非问道于盲?我怎么知道呢?”</p>

督军监察?星子忽想起督军雷霆那副意得志满的神情,那让人不寒而栗的话语“一人叛则杀全家,一家叛则诛全村”“凡怀不轨之心,吐不当之言者,杀无赦”。若真是如此,那盲人的境况堪虑了。</p>

星子心乱如麻,弹首曲子唱首歌也会丢掉脑袋累及无辜之人,自己能任他遭此厄运么?要不要去求父皇开恩赦免?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恳求父皇也几无成算。星子忽然想起,自己前几日求得断肠泉解药后,父皇曾允诺要给自己奖赏,我说留着日后想好了再说,如果能用来换这艺人一命,也是物有所值了。至于瓜田李下,父皇猜忌,恐怕也难以顾及了。</p>

星子正盘算着,忽听有人大喊:“着火了!着火了!”转头一看,果见不远处冒出滚滚浓烟。星子与子扬对望一眼,便一起奔了过去。到得近处,发现是一座雄伟的白色建筑矗立在高台之上,圆顶拱门,旁边几座白塔环绕,规模宏大。主殿门廊上挂着金底黑字的牌匾,弯弯曲曲的色目文字星子不认识,但正中有三个楷书大字“麦仑寺”,寺庙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p>

那浓烟似从主殿后的院子里冒出来的,四处弥漫,熏得人直咳嗽。星子噌噌上了几级台阶,想要挤进麦仑寺去,却被里圈的士兵蛮横地推了几下。星子忍不住怒火:“着火了没看到吗?你们不赶紧救火,拦在这里做什么?”</p>

士兵白了星子一眼:“我们是奉命关闭寺庙,闲杂人等一律散开,否则抓捕勿论。”</p>

星子想起封闭寺庙,驱逐僧侣,也正是雷霆的主意,说是寺庙僧侣撺掇教唆聚众造反,星子对色目真神教全无了解,本不好出头干预,但这火又是怎么回事?寺庙之内似有喧哗纷争之声,黑烟却渐渐地小了。正疑惑间,看见一队队士兵两人一组,分别押了僧侣们出来。那些僧侣衣不蔽体光头赤脚,神情狼狈,有的身上还有伤痕血迹,显然有过一番激烈的冲突。到了最后,抬出两具已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来,就往殿前的空地上一扔。那些僧侣见状,死命地挣开挟制,扑上去大放悲声。</p>

星子以为是士兵们纵火烧死了人,蓝眸中几要喷出火来,欲要冲上前去,子扬故技重施,再度将他死死拖住。星子目眦尽裂,冲那些士兵怒吼道:“你们放火杀人,当真无法无天,无恶不作了吗!”</p>

士兵们只是冷笑,一人懒洋洋地回话道:“他们抗命滋事,放火**,本就理当治罪,你还敢为他们说话?”</p>

此话一出,围观的色目人中有听得懂的已是一片哗然吵嚷。星子也顿时怔在当地,原来这两名死者竟是**!**?星子无法想象引燃躯体,任熊熊烈焰将自己吞噬的感受……绝望之时,星子也只想主动结束生命,可从未想过如此激烈悲壮的方式,这是何等无奈而又决绝的抗争?这到底是什么原因?</p>

星子站着发呆,子扬趁机伙同一众侍卫,拉拉扯扯,半拖着星子回行宫住处去。星子也便如傀儡般,任他们摆布。直到子扬将星子送回寝室,星子方似回过神来,无奈地挥挥手:“大人们能否出去一会,让我一个人静一静?”</p>

子扬等人默默地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了星子一人,星子半靠在床头,回想今日在天堂堡街头的所见所闻,虽只是浮光掠影地逛了一会,已足以令人惊心动魄。买到一袋神仙丸的意外之喜早被后面接二连三的惨事而冲淡,星子眼前似又看到那滚滚浓烟,烟雾火光中似传来凄厉的惨叫,还有那不知名的盲人哀伤而又悲壮的歌咏。这座城堡名为天堂,当中的人却为何象是在地狱中苦苦挣扎?</p>

盲人的琴音歌声始终萦绕星子脑际,驱之不去。星子惊觉,自己不是要面见父皇为他求情么?事不宜迟,星子忙跳起来,走到门口想要出去,忽发觉身上还是一袭色目族的深蓝色长袍,父皇见了定然不喜。唤了仆人进来,仍是换上一套侍卫服饰。</p>

此处距辰旦的前殿颇有些距离,到了正殿门,仍是有仆人进去通报。片刻后出来告知,圣上此时公务正忙,要殿下先回去休息,晚上准时出席宴会。星子只得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宫室,好在晚上还能见到父皇。刚才在街上吃饱了羊肉串,也不觉饥饿,有仆人送来膳食,星子正要命他下去,忽想起一事,问那仆人道:“今天我上街时,听到了一首十分特别的歌,是你们色目人唱的,我听不懂。你能帮我翻译一下么?”</p>

仆人以手抚胸,微微躬身,恭恭敬敬地回道:“殿下请讲。殿下如果记得歌词,奴婢可试一试。”他说的是中原官话,尚属流利。</p>

星子默默回想了一下那曲调歌词,学着唱了几句,却发现那仆人登时脸色大变,星子怵然一惊:“怎么了?这是什么歌啊?”</p>

仆人勉强赔笑,脸色已难看之极,声调亦是战栗:“殿下是在哪里听到这首歌的?这是禁歌,奴婢若是擅自翻译传唱,弄不好是要杀头的,求殿下莫要问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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