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开拔,打头的是先锋营。星子大闹武举赛场之后,辰旦权衡其余几人成绩背景,临时任命祖荫为先锋。祖荫出列上台听令,这回百万大军出征,各项准备都算顺利,辰旦最为不满的便是这先锋人选,总觉得祖荫这人头脑简单,有勇无谋,不堪大用。此时见他行动笨拙,暗中蹙眉,虽说已罚过星子,不再追究,但仍不免腾起几分怒气。</p>
祖荫上台,于辰旦面前单膝跪下。三军先锋,万众瞩目,一想到竟有此天赐良机,让自己建功立业,祖荫便激动不已,面色亦微微发红。辰旦拿起一支金翎令箭,递与祖荫,郑重其事:“朕只嘱你一件事,身为先锋,万不可冒进轻敌,切记切记!”辰旦暗想,不求他有功,但求他无过,也就行了。</p>
祖荫双手捧着令箭,高举过头,声如洪钟,慷慨应道:“末将遵旨,末将必誓死奋战,不负陛下厚望!”</p>
祖荫下台时,经过星子身边,得意洋洋地白了他一眼,趾高气扬昂首而去。星子淡淡一笑,不作理会。</p>
先锋营以骑兵为主,得令后即迅速出发。诸将依序上台,领了令箭,各营陆续开拔。嗣后,辰旦自统中军出征。左军右军于昨日已先走一步。百万大军,塞道壅川,投鞭断流,浩浩荡荡,无边无涯,气势蔚为壮观。</p>
星子仍是一身银铠,一骑白马,作为辰旦的随身侍卫,伴驾而行。他的鞭伤已好得七七八八,行动基本无碍,只是中毒未解依旧是随时折磨他的隐患。上回武举,星子在全军将士围观下大出洋相,此次再回军中,众人看他的眼光便颇为复杂,既有羡慕,又有不屑,更不乏幸灾乐祸,等着再看他笑话之人。星子皆装作不知。</p>
一直暗中监视星子的大内侍卫子扬等人,亦现身归队。星子虽名为侍卫,仍不归蒙铸辖制。星子这些天未再单独与子扬碰头,忽见他亦跟在辰旦身后队列中,想到他冒险打探通告阿贞消息,欲要好生感谢,碍于军中人多眼杂,不便说话。只能以目示意,子扬亦微微一笑。星子遥遥一拱手,以致谢意,子扬抱拳还礼。星子感念他屡次三番暗中相助,自己却无以为报,不觉歉然。</p>
星子跟在军中,昼行夜伏,宿营星子有单独营帐,亦不必再晨昏定省。辰旦忙于军务,也无暇单独召见他。除了在中军大帐轮守值班,星子每日见了皇帝,也便随众人远远地行个礼罢了。</p>
隆冬时节,天气日渐寒冷,时有风雪交加。星子暗想,这劳师远征,多半与万国盛典一样,是令人怨声载道之事,新年在即,士兵们远别故土,岂不思念亲人?但几日后,星子发觉,将士虽不免思家之情,却没有太多怨言怒气。</p>
原来,赤火国最重武力,辰旦亦最看重军队实力。不但朝中武将地位显赫,远胜文官,一般军士的地位也远较普通百姓甚至士子秀才为高,家中若有军人,便是门楣生辉,光宗耀祖之事。辰旦苛待百姓,捐税犹重,却从不曾克扣削减军饷,这些年赤火国国力强盛,军中待遇日益水涨船高。解甲归田时,亦有丰厚抚恤。军人妻子父母,地方官员有责照顾,使其衣食无忧。</p>
这种状况,使得赤火国亿万百姓一改“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惯例。普通人家,尤其是科举无望者,入伍便成了一条捷径,比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耕田种地却被搜刮一空强上百倍。由此,赤火国不但兵源充足,甚至要挤进军中,还得大行贿赂。若能在军中谋个一官半职,更是鸡犬升天,当然所需的贿赂更多。这回远征西突厥,需要大量征兵入伍,被选中的百姓无不兴高采烈将自家儿郎送入军中,期待全家的命运由此改变。</p>
近年来,辰旦为求万国盛典隆重和睦,外战渐少,更难得御驾亲征。这一回大兴刀兵,亲帅举国之兵与西突厥决战,自是国中头等大事。沿途郡县接送劳军络绎不绝,地方各级官吏更是全力发动治下百姓,募捐钱粮充作军费。</p>
数日后,大军将至墨河边的永安郡。永安郡在赤火国开国史上曾十分重要。当年太祖被强敌追剿,十万大军仅余下不到三成,万里转战,抵达永安获机休养生息。后凭借天时地利,发展壮大,不过十年竟至百万之众,于是东山再起,杀出永安,遂一鼓而平定天下。因此,赤火国立国后,特在永安建塔勒碑为记。</p>
抵达墨河时,正是午后,辰旦率大军渡过墨河,便令在北岸扎营。自己则率一众侍卫亲兵,登临圣塔山。圣塔山本是墨河岸边一座不知名的小山,高不过数百尺。但因这一带地势平坦,这座小山便显得巍峨雄伟,隐隐似泰山气势。太祖称帝后,便令在此山上修筑了一座九层金顶宝塔,以镇山河,以佑社稷。此山亦得名圣塔山。</p>
从山脚到宝塔修筑了宽阔的汉白玉甬道,辰旦与随从拾级而上。这日天气晴好,阳光普照,抬头仰望那巍巍宝塔,塔尖如利剑,直插入蓝天之上,阳光斜斜地照在塔顶,洒下一片金光,竟似有气象万千。</p>
塔前是一座巨大的青石丰碑,镌刻了太祖与开国诸臣在此披荆斩棘运筹帷幄的煌煌事迹。塔中供奉的亦不是菩萨佛祖,而是太祖雕像。宝塔四周松柏长青,四季繁,并常年有卫兵驻守。辰旦入内焚香祷告,众人亦跪下磕头。</p>
祝祷毕,忽听得山后喧哗。辰旦一惊,宝塔重地怎会有人擅入?众侍卫亲兵拔剑在手,准备迎敌。星子亦本能地贴近辰旦。少时,却见守塔卫兵押了几个人过来,多是须发皆白的老者。这些人一见辰旦,激动得涕泪交流,忙忙跪下磕头:“圣上万岁!王师万岁!”</p>
辰旦并不开口,以目示意,蒙铸便问道:“你们是何人?何故擅惊圣驾?”</p>
来人忙磕头道:“自从当年太祖一去,终于盼到了圣上回来。圣上王师西征,大扬我赤火国威。草民心情激动,白天等晚上盼,好容易等到了今天。草民们准备了一些劳军之物,迫不及待地想见圣上一眼,抄了条近道过来……”</p>
蒙铸见这些人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全然不会武功,便向辰旦做了个眼色,示意安全。辰旦微微一笑,上前亲手扶起为首的老者,磁性的声音温和可亲:“老人家,快起来吧!赤火国百万雄师,与百姓是鱼水之亲,正是有了你们,军队才能战无不胜啊!”</p>
老者颤巍巍站起,止不住老泪横纵:“草民老了,不能为圣上上阵厮杀,但草民会每日在家祈祷,祝愿大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复又狠狠咬牙道:“那些突厥蛮子,合该受死,最好杀得他们亡国灭种,方能永除祸患!”</p>
侍立一旁的星子听到亡国灭种四个字似藏了无穷仇恨,不由机伶伶打个寒战,见那人目眦尽裂,一张老脸都已扭曲,竟显出几分狰狞。不知他与西突厥有什么血海深仇?星子忍不住插话问道:“老大爷,突厥人是不是害了你什么亲人?”</p>
那人听到星子问话,抬头看了眼,顿时吓得连连倒退几步,差点摔倒。旁边一名大约是他儿子的男子忙扶住他。老者一只手指着星子,抖个不停,似看到了什么怪物:“你,你……”</p>
星子知道又是自己的蓝瞳惹了祸,从小到大,因天生一双蓝眸,常被人当作异族当作另类,嘲讽取笑,甚至排挤打击,但看了一眼就被吓成这样子的倒也少见。星子心中腾起不悦,遂沉了脸不说话。辰旦开口解围道:“老人家不要害怕,他是朕的义子,也是朕的侍卫,和西域突厥人并没有什么关系。”</p>
皇帝发话,老者方镇定下来,意识到自己已是失礼,忙又跪下磕头:“草民唐突,罪该万死!”。辰旦让侍卫将他扶起。老者战战兢兢又看了星子一眼,道:“大人恕罪,小人老眼昏误认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那些突厥人和色目人,长得都跟妖怪一样,看着就让人害怕,行为野蛮无礼,听说不是强盗就是小偷,专门欺负我们中原百姓。对于这种蛮夷,和他们讲理没有用,就是要杀!来一个杀一个,来一万杀一万,杀得他们怕了,才不敢生事。”他虽是一耄耋老者,这几句话却说得咬牙切齿,令人不寒而栗。</p>
辰旦听他说完,颔首微笑,自有帝王之威:“边境不宁,国之大患。朕此次便是要靖边平乱,好让百姓都能安居乐业,永享太平。”说罢便让人收下老者带来的牛马粮食等劳军之物,赐了一面军旗为表彰,送他们回去。</p>
星子从头到尾没听老者说出到底西域异族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的消息,想起自己从小到大受了无数白眼,心中颇有几分不解,这色目人突厥人到底是什么吃人不眨眼的妖怪,以至让百姓如此惧怕仇恨?连这些良善老者都欲杀之而后快,等到辰旦的虎狼之师上了战场,必又会是血流成河。</p>
待下了圣塔山,辰旦回中军大帐查看情报,召集将领议事。今日不该星子当班,星子回到自己的营帐休息一晌,用了晚膳。出征以来,难得有此清闲时光,星子便趁着暮色,信步走出营帐。</p>
夜幕下除了远远传来几声悠长号角,大营内已是一片寂静。冬日夜晚星月无光,朔风正急,一座座营帐隐没于黑暗之中。星子遥遥望见唯有中军御帐仍是灯火通明,却选了条相反的道路,避开巡逻的士兵,渐行渐远,直到走出了营地,来到墨河边。</p>
岸边有一块方圆丈许的大石头,星子一跃而上,遂抱膝危坐,凝望着脚下的墨河水缓缓东去。隆冬时节,河面并不宽阔,深色天幕下黑漆漆一片,真如浓浓的墨汁一般,蜿蜒流淌,铺向远方,终似融入了茫茫天际。星子听那水流之声呜咽悲鸣,怀想起困在荒山的养母和生死不明的箫尺,不由涌起难言的哀伤。星子从怀中摸出一支碧绿的玉箫来,凑在唇边,箫声如流水般倾泻而出。</p>
这支玉箫是多年前箫尺送给他的,星子出发时带在身边作为留念。星子所会的曲子,亦大都是箫尺摩天崖上吹奏过的,此时重奏,倍感凄凉悲戚。一曲既终,星子几欲泪下,箫依旧,人何在?普天之下,除了大哥,再无知音!</p>
星子正愣愣出神,忽听身后人声:“殿下怎么跑这里来了?圣上正四处找你,你竟躲着吹些靡靡之音,仔细他知道了,又要扒了你的皮!”</p>
星子回头,对上子扬皮笑肉不笑的嘴脸,不满地哼一声:“扒了我的皮,对大人你又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兴奋?”</p>
子扬嘴角轻扬,笑道:“卑职自然没什么好处,说不定还得当苦力,挥鞭执杖,累得半死。连日赶路已经够呛了,你就省省吧!对了,殿下上次亲手做的鞭子,卑职看到圣上挂在大帐之中呢!”</p>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