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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赤裎

辰旦今日既被星子识破图谋,又被星子当众要挟,窝了一肚子火无从发作。想要在大殿上痛打他一顿,又显得是恼羞成怒,理不直气不壮。自从他上回冒死救驾中毒受伤后,辰旦一直尽量宽容宠溺,但今日若就这样算了,帝王与父亲的威严荡然无存,自己又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去?因此辰旦把星子叫进偏殿,打算亲自动手。而当再次看见星子的遍体鳞伤,往日他惨遭酷刑的情景历历似在眼前,辰旦却又有些不忍下手。若再用棍棒皮鞭,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又要折腾多久能好?</p>

星子等了半晌,臀上凉飕飕的,辰旦站在侧后不见动静。星子纳闷,又不敢转头去看,皇帝心机深沉,连打人也要盘算半天么?正疑惑中,突然“啪”的一声脆响,臀上已吃了重重的一记!沾身的刹那,星子惊觉,皇帝竟是用巴掌打的?星子惊讶中身子本能扭动,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p>

辰旦不悦,喝道:“趴好了!不许乱动!”</p>

星子吸口气,稳住身形:“父皇请用鞭子或藤条吧!儿臣怕父皇打痛了手,便更是儿臣的罪过了!”星子说不清方才巴掌落下时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只知道此刻他宁愿听到那些刑具破空的凄厉之声。</p>

辰旦不言,只以一记更重的巴掌作为回答。星子也只好闭嘴,默默地体会着来自父亲的亲手责打。他挨过许多毒刑,体验过各种各样的刑具,或是呼啸而下的廷杖,或是利如刀割的长鞭,或是刚猛沉重的戒尺,但哪怕是箫尺大哥,责罚时也总是用的藤条,从不曾象打小孩子一样直接挥舞巴掌。</p>

辰旦的巴掌如雨落下,毫无间断地落在星子臀上,很重,昭示着皇帝的怒火。但比起往日的剧痛来,它带来的些许疼痛只象是一阵清风拂过。但渐渐地,那巴掌覆盖在重重叠叠的旧伤上,便如点着了将要熄灭的火种,痛楚似燎原的星星之火,一点点弥漫开来,一层层深入肌肤。星子额前有冷汗悄然滴下,身子却纹丝不动,呼吸也平静如水。</p>

幽深的内殿中,只有“啪”“啪”的责打声重复着单调的节奏。这种声音带来的不仅仅是疼痛,还有辰旦身体的温度。星子明白,父亲的巴掌不会让自己皮开肉绽,更不会血肉横飞……是的,他是我的父亲,而不仅仅是皇帝,哪怕有再多的分歧、猜忌、仇恨和叛逆,他也永远会是我的父亲,血脉相连的生身之父……</p>

辰旦的责打无关惩罚,只是泄愤,既然训斥责骂都是徒劳无功,辰旦也就索性一言不发,用力挥掌,一下下结结实实地落在星子臀上。星子静静地挨打,从未有过的心甘情愿,无关对错,只缘爱恨。</p>

打了约有一百余下,辰旦见星子整个臀部先是泛红,继而高高肿起,红肿后旧日伤痕益发狰狞,仿佛吹口气便又会皮破血出。</p>

辰旦住手,仍是简短令道:“起来!”待停下时,辰旦才发现星子所说是对的,责打时用力过猛,这会儿不但右手手掌发红疼痛,就连半只胳膊也是酸痛难当。</p>

星子听到皇帝吩咐自己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不死也要脱层皮,竟会如此轻松就算过关了么?星子从小凳上直起身子,先跪着磕了个头:“儿臣谢父皇恩典!”这才缓缓地拉上裤子。虽然底裤是光滑的丝绸所制,与伤处摩擦时仍让星子微微蹙眉。</p>

辰旦于榻上坐下,默默地看着星子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衫,复跪在自己面前。星子却不说那些谢恩的套话,只俯首道:“儿臣不孝。”</p>

辰旦今日忙碌了一天,教训星子发泄怒火后,此时只觉得疲惫,懒得再多说什么,微微叹气,无力地挥挥手道:“你下去吧!”</p>

星子应了声“是!”正欲起身,抬头见辰旦满面倦容,心头不知何故忽然难过起来,“父皇……”</p>

“嗯?”辰旦有点不耐,“还有什么事?”</p>

“父皇操劳辛苦,儿臣……”星子略略迟疑,“儿臣愿为父皇按摩筋骨,舒筋活血,缓解劳累。不知父皇意下如何?”</p>

这个提议倒真出乎辰旦的意料,他挨了打竟主动提出服侍朕?是何用意?但星子眼中热切殷殷,辰旦鬼使神差便吐出一个“好”字。</p>

星子仍是规规矩矩地磕头:“谢父皇准许!”</p>

星子俯身,先为辰旦除去双脚上的朱色镶金边龙头靴,又为他脱了明黄绣金边的九龙袍,扶他在软榻上躺好了。那御榻低矮,星子跪着正好与腰齐平,便仍是跪着为辰旦按摩。小时候因阿贞里外操持,辛苦劳累,时有腰酸腿痛,星子便常为她按摩推拿,习武后精通穴道经脉,手法益加娴熟独到,阿贞十分喜欢,今日却是第一次用在辰旦身上。</p>

星子先为辰旦按摩右肩、右臂,不多时,辰旦胳膊的酸痛之感已大为减轻。星子这样曲意承欢,辰旦反有些不明就里。望着星子跪着忙碌,神情极是认真,就连额上的汗珠也来不及擦拭,灯光下泛着晶莹的碎光。辰旦想起适才他在正殿中指着自己的心口,眼神凄绝痛楚“父皇竟还不能相信儿臣的心么?”两幅画面不断于眼前交织更替,辰旦有些恍惚,朕不相信他么?若不相信,怎会将江山社稷相托?但朕又能全然相信他么?他的心总是游离在朕掌控之外……</p>

星子按摩完辰旦的右肩右臂,接着是左肩左臂,然后请辰旦翻身俯卧,颈、背、腰、腿……一路下来,辰旦只觉浑身百窍皆开,舒服畅快,说不出地受用,渐渐睡意迷蒙,眼皮越来越沉,辰旦阖上双眼,酣然入眠。</p>

辰旦这一觉无梦无惊,待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平躺在软榻上,身上盖了一条浅黄色缎面的薄被,侧头见星子仍端端正正地跪在榻前,而几案上鎏金烛台中的大红巨烛,已快燃到了头。</p>

偏殿内室门窗皆是紧闭,幔帐低垂,看不见外面天色。辰旦活动下手足,只觉精力充沛,疲惫全消,竟胜过了往日吃的各种珍奇补品。辰旦翻身坐起,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p>

星子轻声答道:“回父皇,方才已打过四更了。”</p>

四更了?这么说星子已跪了快一整夜了?朕竟睡了这许久么?辰旦有点懊悔,未及说话,星子已奉上手中的茶盏:“父皇请用茶。”辰旦正是口渴,接过茶来一饮而尽,发现那茶水竟是温热的,茶香正是平日里惯饮的云山雪芽,不浓不淡恰到好处,辰旦诧异:“这茶?”</p>

星子浅浅的笑容里带了点小心翼翼讨好的神气:“儿臣怕父皇夜间醒来需要喝水,便让他们备了些热水在壶里温着。儿臣将雪芽先用滚热的水洗了一遍,放在茶盏中。方才父皇将醒,儿臣便倒了热水进去预备着。”</p>

辰旦暗感他细心,但思及昨夜的忤逆,余怒未消,只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时间不早了,”辰旦自觉这句话怪怪的,残夜将尽,一日初始,现在分明是“很早”而非“不早”,“朕沐浴更衣,便要准备上朝了,你也先回府去吧!”</p>

“是!儿臣叩谢父皇!”星子应道,站起来躬身后退。</p>

辰旦低头看了眼星子方才跪过的地方,金色的砖面上有明显的湿渍,不知是汗还是血。辰旦心头痛了一下,昨夜的怒火忽烟消云散,唤住星子,温言道:“丹儿,你熬了一夜,今日好好歇息,不用再进宫来请安了。”</p>

星子本已退到了偏殿门口,闻言却复跪下,神色肃然:“儿臣服侍父皇,是儿臣应尽的本分,也是儿臣最大的心愿,儿臣甘之如饴,并不觉有何辛苦。”言罢磕头,这才缓缓地退出去了。</p>

星子话虽这样说,到底昨夜再度受伤挨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加之跪了许久,行走时双腿如两根木棍般僵直,每动一动膝盖便针挑刀剜般疼痛。回到忠孝府中,先唤阿伟来问,得知昨晚确实宫中派人询问过流韵飞弦的下落,但并不曾将她们带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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