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呆了半晌,终于慢慢地俯身:声音喑哑:“父皇……父皇若有差遣,儿臣……儿臣不敢有违。”</p>
“星子,”辰旦叹息,将手重重地按在星子肩上,象是要将千斤重担托付给他,“朕该叫你丹儿了。朕知道,你心里一直认为朕是暴君昏君,你也一直不屑那些钻营逐利之事,但你却愿意顺从朕,一片赤子孝心,很好。你还不到十七,很多事情你不明白,这世界不象你想的那样,原本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所谓的是非对错是要看谁来判定。”果然又是成王败寇那套说辞,星子低着头,不让辰旦看见自己不以为然的神情。</p>
辰旦无声地笑笑,又道:“至于你曾因谋逆被捕,虽有人知,但你舍身救驾,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谓谋逆岂非不攻自破?何况,朕也会妥为善后,就算你有天大的罪过,只要朕不追究,旁人谁又敢置喙?你不必多虑。”</p>
星子明了他的意思,顺昌逆亡,谁敢不从?想起良大人,呵呵,就算上次自己挟持他差点要了他的命,他也曾严刑拷打暗行报复,但只要皇帝换了风向,一朝再见时他还不是会对我点头哈腰毕恭毕敬?星子不由冷冷笑了。</p>
“不过”辰旦低声叹了口气,“你受了那些歪理邪说的蛊惑,误入歧途,还得从头教导你。只是……只是你这性子,太容易闯祸,朕怕无法次次护得你周全,得另想个法子……”</p>
星子当然不能苟同辰旦的歧途之说,但父子二人之间永远南辕北辙夏虫语冰,星子此刻心里只觉倦怠,再没力气与辰旦分辨。辰旦见他不做声,也不深究,将他扶起来,道:“你伤势未愈,还是先在这里好好将养,其他的,朕自有安排。”</p>
“是。”星子恭顺地应道。安排,</p>
是啊,自己剩下的事就是等他安排,丹田中一丝丝刺痛提醒着星子时日无多。罢了!何不尽量顺着他,就当是为了这份骨血之情略尽孝道吧!星子便由着辰旦扶他上床,既不拒绝也不惶恐,假装只是一对父慈子孝的普通父子。</p>
辰旦扶星子上床躺好,拉过薄被来为他盖上。星子见辰旦打算离去,忽问:“皇……父皇,这次行刺的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翻来覆去煎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心跳陡然加速,呼吸亦急促起来。</p>
辰旦没注意星子细微的表情变化,微一蹙眉,鼻中冷哼一声:“是西突厥派来的刺客,混在贵宾使节中。朕已将西突厥的使团扣下,严加审讯,原来团中的使节都是假的,名为进贡,实为谋刺!”</p>
星子暗中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大哥就好,却不免心头苦涩,这明摆着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大哥若知我恢复皇子身份侍奉君王,又会有何感想?而大哥迟早会与父皇正面交锋,到时我又该如何自处?但愿到那时,我已经毒发身亡,死后无知无觉,就不用再纠缠于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是非了。</p>
耳边却传来辰旦恶狠狠的声音:“西突厥撮尔小国,竟敢帝都行刺,犯我上国天威,自取灭亡!朕必要亲率大军,踏平西突厥,问罪复仇!”</p>
西突厥国位于色目国以西,疆域千里,历史悠久,并非是辰旦口中的撮尔小国。本不与赤火国接壤,赤火国吞并色目国之后,两国方成为邻国。辰旦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西突厥国便称臣纳贡。但西突厥与色目国为同一远祖,又信奉同一真神,数百年间贵族百姓常贸易联姻,往来密切。色目灭亡后,十几年来总有遗民起事,此起彼伏,辰旦甚为头痛,怀疑叛逆之徒是暗中受了西突厥国的支持援助,只是尚无证据。而这次万国盛典,西突厥国也是远来朝贺的下邦之一,混在诸国中不觉有异,不想却暗含如此杀机……</p>
星子听他气势汹汹,忽激灵灵打个冷战,便如那日看见漫天烟聚成五彩夺目的“王”字之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惧意。星子撑起身体,捉住辰旦的手腕,急切地道:“西突厥此去有数千里之遥,大漠以西,蛮荒之地,父皇劳师远征,诚以为不智也!望父皇三思!”</p>
辰旦有些烦躁地摔开星子的手,他决定亲征,朝中亦有异议,这几日正为此事较劲,星子又是听一句顶一句,半点不念圣意。辰旦断然道:“两千年多前的前汉,尚悍言‘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今我朝国力鼎盛,称雄宇内,万国所向,强唐盛汉亦不能望之项背,岂容宵小欺侮,堕我国威?朕已决定御驾亲征,誓灭西突厥。你无须再多言!何况,这刺客如此歹毒,几乎害你丢了性命,朕岂能轻饶?你一身武功,亦不思报仇么?”辰旦说罢,似乎已耗尽了耐性,不再多与星子纠缠,反身出门。</p>
室内只剩了星子一人,星子半躺在床上,望着那幽暗明灭的灯火,神思恍然。父皇……嗯,自己也习惯这样的称呼了……父皇真的认为这是千年盛世么?难道他看不到那地下运行的熊熊烈火?难道他不知道眼前辉煌壮丽的幻象,便如那璀璨夺目的烟火,绚烂而不能持久,一刹那的盛放后是永久的黑暗?而西域……这个词让星子没来由地心烦意乱,那里似乎与自己有种道不明的联系,父皇此去,将会发生什么?我也要随他出征么?</p>
星子回想今日诸番经过,心潮再不能平静,伴着那红烛燃尽,了无睡意,黑暗中睁着眼到东方破晓。第二日,辰旦没有来。御医内侍仍是按部就班地上药送膳。又过了七八日,便有人来传旨,因星子救驾有功,文武双全,深得圣心,圣上怜星子年幼孤苦,将星子收为义子,赐名曦丹,并于吉日在太庙行礼。</p>
圣旨的内容星子早已知悉,倒不觉惊讶。只是又一番沐浴焚香,叩首接旨的繁琐仪式。星子很久不曾这样大动干戈,上一回还是被钦点为状元那次。情景似曾相识,实则天壤之别。</p>
辰旦不来看他,星子倒乐得轻松。再过几日,星子的外伤皆已痊愈,只是偶尔半夜毒发,腹中疼痛,星子遂以内力压下,平日里全无异样,似乎尚不碍事。</p>
大礼之日,辰旦派人将星子从行宫先接到太庙。皇帝收义子,非为皇家血脉,照例无需至太庙行礼祝祷,但辰旦一意坚持,礼官无奈遵从。星子自是不知背后故事,唯依照辰旦吩咐而行。</p>
赤火国以黄、赤二色为尊,星子今日换了件杏黄色缎面绣麒麟祥瑞图的锦袍,杏黄虽不比明黄为皇帝专用,亦是皇家独享服色。锦袍的下摆与襟口则镶了一圈赤色的火焰,跳动的红色火苗似熊熊烈焰燃烧。红色火焰乃赤火国的象征,唯皇族衣饰或国家庆典时可见。头上仍是未戴冠冕,只挽了发髻,以玉簪簪了。</p>
车辇仪仗自太庙前停下,星子下辇,遥望庙宇飞檐,朱墙碧瓦,巍峨耸立,便如那祭天台一般高入云端。星子低眉敛首,拾级而上。太庙正前置有檀木刻金镂香案,案前铺了大红锦绣山河图的垫子,案后是巨大的青铜鎏金香炉。星子在案前跪了,少时辰旦亦到,礼官念了祷词,由星子上香。</p>
嗣后,辰旦引领星子进入太庙,复行三跪九叩之礼,礼毕,净手焚香。星子一举一动甚是沉稳,中规中矩。虽是白日,太庙内仍肃穆阴沉,星子环顾室内历代先祖的画像牌位,恍然如梦。自己竟终于进了这样一道门!就算自己不日死去,也已是这门中的人,连生死也无法改变这归宿!星子笑了笑,不知是悲是喜。</p>
辞了太庙,星子需回到朝天殿听圣上训示,并与百官见礼。虽说辰旦喜怒无常,天威难测,但这样的故事到底是绝无仅有。百官私下议论四起,有说是星子是皇帝私生子的,也有说是断袖之故。辰旦虽平息了星子谋逆一事,到底也无法禁绝其余物议。星子也能猜到有多少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只是星子再不复初进京的锐气无敌,唯淡然处之而已。</p>
辰旦见星子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殊而不同的王者之气,心中感慨,他身经巨变仍能不动如山,果然是与生俱来的皇室血脉,但他如此坚韧倔强,朕有没有把握完全驯服他?</p>
星子跪在玉阶之下,低着头,辰旦训示完,却亲手取下星子头上的玉簪,接过内侍递上的紫玉金冠,双手为他戴上。那金冠正中镶嵌了一枚鸽蛋大小的红宝石,周围则如众星拱月一般,缀了一圈五彩宝石,璀璨夺目。戴上金冠,恰如画龙点睛,尤显得星子面如冠玉,人物俊秀,气度不凡。</p>
星子一愣,这是父皇亲自为我加冠么?赤火国男子通常十八岁时行冠礼,但若是皇室贵族,子承父爵或须独当一面者,十六岁亦可行冠礼,意味着从此成人。行冠礼时须祭告先祖,再由父亲或父系长辈亲属主持加冠。星子从小无父,每回思及成年之时连主持之人都没有,便大为沮丧。哪知恰好十六岁这年,竟能与生父重聚,由他亲手为自己加冠?</p>
星子低首垂眸,不想让眼神泄露了自己千般情绪。辰旦又拿出一面金牌,命内侍递给星子,星子双手接过金牌,高举过头。听辰旦道:“曦丹,你救驾有功,朕特地为你制了一面金牌,以后凭此金牌,可免你死罪三次。”</p>
可免死罪三次?这下不但文武百官震惊,就连星子自己也当即呆住,讶异地抬起头,望向辰旦。皇帝重重冠冕后的目光看不分明,却显然大有深意。父皇知道我从不循规蹈矩,还要免我死罪三次?他竟如此信任我?他不怕我再和叛党勾结,犯上作乱,弑君弑父么?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若我再闯祸怕不能护得我周全,须另想的办法?可我既已中了不治之毒,这金牌又有什么用呢?</p>
星子一时心潮起伏,竟忘了谢恩,直到辰旦轻咳了一声,星子才回过神来,反将金牌举得更高:“陛下,护主救驾,本是臣的本分,不敢因此而废了朝纲律法,恳请陛下收回金牌!”</p>
辰旦蹙眉,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和朕犟上了?沉下脸,声音带了三分怒气:“你若遵纪守法,有此金牌,你备而不用便是。”不想和他多做纠缠,却道:“你刚才称朕什么?”</p>
星子明白,辰旦大张旗鼓地行这认“义子”的仪式,其实就是为方便日后二人以父子身份共处,罢了,反正命不长久,何必多与他争执?遂捧着金牌,叩首道:“儿臣谢父皇隆恩,谨遵父皇教诲。”</p>
辰旦脸色放缓:“平身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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