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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血债

那淤青渐渐变成深紫,啪的一声轻响,霎时一股鲜血流出,如冷凝的调色盘中忽加上了一抹朝霞般的嫣红。星子仍是闭着眼睛,索性撤了全身功力,只凭血肉之躯承受着那一下下的重击,察觉有温热粘稠的液体流出,那是血,是来自那宝座之上的人的血,这血在自己的血脉中已流动了十六年,今日便这样一滴滴流尽,当是还了他吧!</p>

杖击的钝痛漫无尽头地层层叠加,竟越来越尖锐鲜明,如刀割火烧一般,又象是一勺勺滚烫的热油浇在身上,活生生地撕扯下一层层皮肉……行刑过程中,紧闭的石室内除了棍棒落下的沉闷声响,伴着血液滴在地上轻微的滴答声,再没有别的声音,甚至听不到星子的喘息声。刑架上的少年从臀到胫,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不象是棍棒打过,倒象是被乱刀剁成的一片红白相间的碎肉。</p>

良大人时不时的问一句:“招不招?”破锣似的声音回荡在密室中,大煞风景,星子很想跳起来让他闭嘴,却终于什么也没做。一次又一次,良大人照例停下讯问,星子照例不置一词。良大人有点心虚了,他审过的人犯无数,死硬顽抗的也见过不少,但象这般安静隐忍的却是头一次遇见,仿佛生与死、身外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p>

已经不知打了多少,六十?七十?这种讯杖与责罚朝臣的廷杖规格相同,平日若廷杖四十、五十,体弱者便毙于杖下,捱过百杖的几无其人。辰旦坐在上面旁观星子受刑,从头到尾一点动静全无,便有点恍惚,这到底打的是个活人还是一段木头?没有惨叫呻吟,没有挣扎哭喊,连手指头都没有动一动……他不会是死了吧?辰旦一惊,正要令人查看,却见烛光映着他额上明晃晃的一片,汗珠正一点点落下,辰旦暗舒了一口气,却又更添了几分恼怒,他宁可受这样的苦楚,也要维护那帮反贼!何况他已明了自己的身世,既然是皇室血脉,若是敬奉君父,日后这万里江山还不是他的?他却如此忤逆,处心积虑要与朕作对!辰旦的脸色冷了下去。</p>

又打了二三十下,良大人暗想,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须得另换一种拷讯之法。这回停下时,良大人令侍卫于墙角的大缸内盛了一碗冷水,喷在星子脸上。星子软软地搭在刑架上,如砧板上任人宰割濒死的鱼,身下是一滩滩血迹。失水失血过多,已让他几乎虚脱。冰冷的刺激中,星子缓缓地睁开了眼,此时却已不觉得疼痛,整个人飘飘忽忽地似在半空,我是要死了么?皇帝还在吗?星子费力地抬头,模模糊糊望向前方,隐隐可见辰旦仍端坐堂上,星子深深地吸口气,辰旦那轮廓分明的面庞渐渐变得清晰,自己和辰旦竟如此相像,原来他给我刻下的烙印是天涯海角岁月沧桑都不可改变的,星子认命地叹息,就这样,看他最后一眼吧……</p>

辰旦也一眨不眨地对视着星子的蓝眸,不知是太痛苦还是太虚弱,这双蓝眸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象是价值连城的蓝宝石蒙上了淡淡的灰尘。但这眼眸中却没有恐惧,没有祈求,只有苍茫迷蒙,象是暮色笼罩着远方的荒野,再不见一点生命的希望……辰旦忽然明白了,他是……是想求死!</p>

辰旦一时又惊又怒,见此情形,凭他作为君王和父亲的直觉,星子若拿定了主意不招,恐怕斧钺加身,火海刀山,也是不会吐露一个字的。对他这种强硬,辰旦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赞。而他这样温顺受刑,竟是为了要死在朕的面前!这般酷刑拷打,竟遂了他的意了?复想到星子方才的那句“是你的,都还你。”他是要把命还给朕么?他竟能如此决绝悖逆,丝毫不念父子人伦天理?</p>

忽见星子灰白已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地蠕动了几下,象是有话要说,辰旦忍不住站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你要说什么?”心头点起些许冀望,他终于肯招供了么?</p>

“皇上……”星子眼神迷蒙,声音若断若续,似一缕细细的丝线飘荡在空中,“我在想,我娘是什么样子?能告诉我么?”辰旦一愣,半晌方回过神来,他口中的娘是指的王妃央姬,也即是追封的孝端皇后。却听星子又道,“不过,我很快就会见到她了……是我害死了她,我要当面向她请罪……皇上,我娘是什么样的?她是不是很美……很温柔善良?”</p>

星子茫然失措的神情,如野外迷路的孩子,无依无助,蓝色的眼眸中有细碎的光芒闪动……辰旦这些年来已很少回想当年的结发妻子,此时忽闻星子问起,那柔弱凄美的女子的影像已是模糊,恍惚间似乎与眼前的星子重叠一起,那眉眼之间带着几分哀愁几分悲戚。忽然,两滴清亮如珠的眼泪从星子的眼眶中滚了出来,他哭了?他竟然哭了?</p>

辰旦从未想过,比烈马更桀骜不驯的星子会当着他潸然落泪,不由失神,是恨?是怜?一团乱麻,理不清自己的情绪,凝视着星子朦胧泪眼,辰旦无法再令刑讯,只冷冷地道:“想见你娘?想死却没那么容易!既然你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还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宁死也不知悔改?”</p>

星子与皇帝之间的对话,旁人自是听得一头雾水。辰旦转头对良大人道:“今日暂且到此,朕须回宫去了。明日再审。务必留下活口。”顿了顿,怕星子神志不清中吐露秘密,又道,“不管他招了什么,皆须立即报与朕知。此间的情况,不许任何人外传一个字!”良大人与众侍卫已得辰旦再三严令保密,自是诺诺连声。良大人即令人将星子从刑架上解下,拖到后面的一间小屋中。</p>

审讯的石室后面有一扇小门,门后是一间五尺见方的小石屋。狭窄的小屋无窗无灯,黑暗中,星子赤身**蜷缩在角落的一张残破的草席上,身上的刑伤让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星子不想以内力疗伤,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一任伤痛疯狂肆虐。现在,只有死亡才是永恒的解脱,而疼痛可以暂时让他忘记这个荒诞的世界发生过的一切……星子只恨痛得还不够,自己的生命或许注定将在亲生父亲手中完结,既然已带着诅咒降生,又怎能逃脱地狱的折磨?</p>

星子在黑暗中孤零零地不知躺了有多久,身体越来越热,整个人似放在火炉上炙烤,烤得口干舌燥,烧得头昏眼。良久,听到有轻微的动静,接着门开了,有些微的亮光映射进来。星子微微抬头,发现进来一名中年仆役样的男子,手中持了一盏昏黄的油灯。</p>

那人进来后,蹲下身,解下背着的药箱,先捧了一碗凉水递到星子嘴边,星子口中焦渴,本能地张开口一饮而尽。之后那人为星子清理伤口上药。重伤之下这又是一番难熬的折磨。剧痛中星子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死去,娘,你在天上看到了吗?看到我的血,我的肉,那是你给我的,我要还尽这债,才能见到你吧?……</p>

上药后,那人轻轻退出,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星子也不问他。不知那药里加了什么,星子渐渐倦意上来,身上的痛苦大为减缓,星子不知不觉中朦胧睡去。</p>

星子是被一桶冷水浇醒的,四周仍是一片蒙昧不明,分不清白天黑夜,身旁却立了几名膀大腰圆的侍卫。星子被侍卫架着拖出小屋,仍是拖到那副刑架上牢牢锁好,耳际仍是良大人公鸭似的破锣声音:“星子,你也知道,圣上对你一直恩宠有加,你为何执迷不悟?反贼逆党,天下人人可得而诛之,你为何弃日月光华而逐萤虫微芒?赶快招了,免得再吃苦头!”</p>

良大人说了些什么,星子全当没听见。环顾室内,昏暗的灯光摇曳,映照得等候行刑的侍卫面目愈发狰狞,四处皆是刑具,仿佛身处阎罗殿中……辰旦今日不会来了?星子隐隐失望,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就算我今日死去,他也不会再看我一眼了……星子心头忽觉空荡荡的,曾多么想有个父亲,若能日日跟在父亲身边,哪怕他打我骂我,也是我最大的幸福,可为什么……我是逆子,他是暴君,有着最亲的血脉,却注定只能是仇人而非亲人……星子静静地闭上了眼睛,等待即将到来的拷讯。</p>

这次良大人选了鞭子,那鞭子用熟牛皮制成,用九股绞在一起,上面密布着数不清的细如牛毛的银针,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唤作“春风鞭”,取“二月春风似剪刀”之意。每一鞭下去,便如千万把小刀在星子伤痕累累的身体上生生划过,犹如被寸寸凌迟。那痛苦层层叠叠地累加,却是尖锐难当,如劈开了胸口,在心脏上一刀一刀地刻下。撕心裂肺的疼痛太强烈,每一次鞭打更多一分清醒,连昏厥都成了奢望。好几次星子痛得几乎要叫喊出声,拼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忍耐。但不管良大人如何软硬兼施,星子只是一言不发。</p>

最后,虚脱的星子再度被从刑架上解下来,锁进小屋中。仍是有人来为星子喂水喂粥上药。星子迷迷糊糊地躺了两天,又被拖出去受审,这样周而复始了三五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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