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迢迢漫长,经过的皆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两人坐骑都是宝马,半夜狂奔,已是数百里之外。星子隐隐希望这漫漫长路永远不要结束,但当黎明的曙光刺破无边的黑暗时,箫尺带星子来到一处小河湾。淡淡的乳白色晨雾笼罩着宁静的河岸,岸边有一所简陋的小木屋,围着一圈青黄的竹篱。</p>
箫尺策马来到木屋前面,翻身下马。此时木屋的前门开了,一位年近四十的妇人,端正的五官依稀留下几分美丽的痕迹,略显迟缓的动作却已刻下了岁月沧桑,她身着深蓝色的土布衣服,头发松松地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插了一根荆钗,端了一盆衣物出来,要到河边浣衣。忽见门外站的有人,那女子惊异停下,认出是箫尺:“箫大侠,是你?”</p>
箫尺将星子推到身前,问道:“你还认得他么?”</p>
那妇人忽然对上星子的蓝色眼眸,顿时吃了一惊,往后连退了两步,当的一声木盆摔在地上,盆中的衣服散得四处都是,她却恍然不觉,只定定地望着星子,仿佛天地万物都已消失。星子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她就是箫尺大哥要带我见的人吗?为什么一看到我就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我又不是妖怪。</p>
星子正想问问箫尺,忽听那妇人尖叫一声:“星子?小主子!是你?”</p>
这声尖叫,倒把星子吓了一大跳:“是……你怎么知道?”是箫尺大哥告诉她的?可大哥刚才明明什么都没说。</p>
箫尺开口:“你跟她进去,她自然会告诉你。”</p>
他这句话如冬日雪地里凛冽的寒风刮过,让星子不寒而栗:“大哥……你呢?”</p>
“我在河边等你。”箫尺说完,径自走到十余丈外的小河边,面对初升的朝阳,盘膝坐下。星子分明看见,他的黑衣上已浸染了大块大块的印渍,那是伤口撕裂流出的鲜血。</p>
星子回头,那妇人仍呆呆地望着他,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星子试探着问她:“这位大姐,你是?”</p>
妇人却扑通一声跪下了,深深叩下首去,痛哭流涕:“小主子,奴婢总算见到你了……”</p>
星子惊得手足无措,忙将她扶起:“大姐,快快请起!你何故如此?”见这情形,星子亦知事关重大,“我们进去说好吗?”</p>
妇人在星子的搀扶下胡乱抹了抹眼泪,稍稍平静下来。星子扶着她进了小木屋,关上门。屋里陈设十分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两只小凳,一张桌子,都是年深日久残缺不全,墙角堆着些杂物,后面隔开了一间小屋子应是厨房。星子忽想起临海村里的旧居,自己离开后,母亲也是这样孤身只影,茕茕独立吗?离家已有数月,她一切都好吗?自己这番贸然叛出京城,也不知皇帝会不会去找她麻烦?</p>
妇人再度跪下,星子纳闷道:“你到底是谁啊?”</p>
妇人磕头:“奴婢唤作阿宁,是小主子的乳母,当年小主子出生后……”</p>
她是我的乳母?她怎么会在这里?既然是箫尺大哥带我来见她,说她知道我的身世,定然不会是假的了!那我的父母是谁?我又是谁?星子急急地打断她,问出那个长久纠结在心的问题:“你是我的乳母?我的父母是谁?”</p>
阿宁闻言,神色紧张,不安地咬住下唇,低垂着双眸,沉默了好一阵。小木屋里忽然出奇异地安静,星子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却不敢去追问。阿宁踌躇开口:“小主子的左胸口上是不是有一处血红色的星形胎记?”</p>
“对!你怎么知道?”星子失声叫道,随即哑然失笑,她是自己的乳母,当然知道那胎记。星子扶她起来,坐在小凳上,“宁嫂,你慢慢说。”</p>
阿宁拭了拭眼角,泪光中有惊喜有伤悲有如释重负的欣慰:“转眼十六年了,小主子竟长这么大了!奴婢没想到,真能再见到小主子,奴婢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活到今天,就是为了保留这个秘密。不然奴婢到了地下,也没脸见王妃娘娘啊……”</p>
王妃?星子心头咯噔一跳,浑身的血液都似涌到了头上,一阵晕眩,难道我的父母竟是皇家的什么人么?</p>
“星子这个名字,是小主子出生时,王妃亲取的小名,那是十六年前的七月……”宁嫂仍是断断续续抽泣着,沉浸在遥远而又惊心动魄的往事中……</p>
…………………………</p>
星子静静地听完宁嫂的故事,整个人已变成了化石,一动也不会动,故事的离奇从开头到结束都超出了他所有的想象,或者说,星子根本不曾去想。但此刻,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宁嫂没有骗他。蓝眸、血星、麒麟玉锁,就算这些都是巧合,都可以编造成故事,那皇帝对自己的种种奇异之处又做何解?原来如此,原来竟然如此!</p>
宁嫂还在絮絮地讲着她获救的经历,讲着王妃对她的恩情,星子已无心听下去,慢慢地攥紧了拳头,胸膛中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烧得他快要爆炸……宁嫂终于说完了,忽急切地问星子:“小主子,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是在那个小山村里长大的吗?箫大侠是怎么找到你的?”</p>
这些年是怎么过的?这些年?箫大哥,他在哪里?星子恍如一头被惊醒的野兽,一把推开宁嫂,跳起来打开门就冲了出去,远远地见箫尺仍孤独地坐在小河边,寂寥的背影似一座青铜铸成的塑像,灿烂的阳光将这座塑像镀上了一道金边。星子往前跑了几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连呼吸也似停滞。两人就这样一站一坐,默然无言,天与地仿佛已不复存在。</p>
不知过了多久,箫尺终于缓缓地站起,转过身来,脸色苍白,神色却如千古冰山上的积雪,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星子低唤了声“大哥!”身不由己跪了下去,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星子无声地缩成一团,任泪水肆虐,他好久不曾这样哭过,但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既不悲伤,也无痛苦,只是想就此消失,就当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p>
箫尺叹口气,走到他面前,轻轻托起他的脑袋,让星子靠着自己,就象对待十年前那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星子哭泣了良久,终于止住了眼泪,抬起头来,透过朦胧泪光望着箫尺,低声唤道:“大哥……”</p>
箫尺自嘲地笑笑,笑容却是苦涩:“也许……也许我不该带你来……”</p>
星子突然回过神来,自己竟然是委托箫尺来调查,当他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又是什么感受?他是我的大哥,我的恩师,我却是他不共戴天仇人的儿子!难怪这次重逢以来,大哥会那样待我……一股寒意从脚下升起,冰冷彻骨,冻得星子牙齿打颤,浑身哆嗦,我是他仇人的儿子,他再也不会是我的大哥了……</p>
星子深深地叩首:“大哥,我还能叫你大哥吗?”箫尺无语。星子顿了顿,咬紧牙关:“大哥,既然我是那人的儿子,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大哥,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报仇!”</p>
箫尺闻言眉头一紧,旋即道:“说什么傻话?你是你,他是他,我家出事的时候,你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这笔账怎能算到你头上?”</p>
“我愿意。”星子语气决绝,如断金石。</p>
箫尺拍拍星子的肩头,喟叹一声:“星子,你是个好孩子,你我相识一场,我该教你的都教你了,不管……不管以后会如何,我都不后悔。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命运,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你还年轻,好自为之吧!”</p>
星子听他的意思,竟是要与自己诀别!惶恐中本能地拽住箫尺的衣袖,象是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大哥,你不要我了么?”星子声音惊慌,如失群的小兽般无依无助,“那你不如杀了我!你若不要我,我宁可死在你手中,求你!”见箫尺不说话,星子又道:“大哥,你带上我走吧!就象从前一样……”</p>
箫尺沉默许久,终于缓慢却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和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十几年来卧薪尝胆,终有一天会和他兵戈相见,到时你站在哪一边?你会为了帮我,弑父弑君么?”</p>
弑父弑君?那个人,残暴无情,横蛮无理,我凭什么要认他为父为君?但……但怀德堂密室中,与辰旦对视的那一幕历历似在眼前,若此刻他在这里,若我手中有一柄剑,我会对他刺下去吗?星子忽然知道了那答案,箫尺是对的。</p>
星子愣住,想起自己有过多少豪言壮语,多少信念决心,多少执著奋斗,顷刻便如五光十色的泡沫,轻轻一碰便灰飞烟灭,一切过往变得滑稽可笑,十六年的生命竟是如此荒诞。这个初夏的清晨之后,自己再不能回到从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p>
箫尺松开手,欲要转身离去。星子失声叫道:“大哥!”</p>
箫尺停下,却不回头:“什么事?”</p>
星子有千言万语在心头,却说不出口,只怔怔地望着箫尺后襟的斑斑血渍,星子握拳,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大哥,我还欠了你五十杖……”星子无限后悔昨夜的莽撞,真恨不能已挨了那五十杖,如果能让时间流转,自己什么都不会问不会说,哪怕是一百杖、五百杖……只要还在大哥身边,再多的痛又算得了什么?</p>
箫尺摇头:“算了,你本不是山庄中人,不必受庄规约束,我自会处理。桐盟山庄之事,你不要向旁人提起便是。”</p>
“大哥放心,”星子明白他言下之意,立即握拳起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星子发誓绝不向任何人透露一字一句,若违此誓言,”星子顿了顿,神情凛然如在刑场,“天诛地灭,永堕地狱!”</p>
箫尺听星子发下出如此郑重的誓言,心头一阵刺痛,本不该逼这个孩子的,自己毕竟是看着他长大……但事到如今,一切已是覆水难收……箫尺默然招手,坐骑小跑过来,箫尺翻身上马,马鞭一扬,如一阵疾风从星子身旁卷过,绝尘而去,再不回顾。</p>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