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董若极在很远的地方号呼,我听见叱骂与殴击之声……我听见人群压抑着的、紧张而期待的呼吸声,像无数青蝇振翅,嗅着血味嗡嗡地飞来集结,不敢近前,却又盘旋着舍不得散去。那声音如此胆怯又如此贪婪,令人作呕。
人啊,人。
人,多么卑微的生物。他们所求的,只不过是活下去。只要能保住这具苟延残喘的皮囊,哪怕变成野兽或僵尸,全都不管。
只要能活下去。
恋生畏死,众生天性。可是谁能告诉我,生命它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生命,它这样空虚。此夜在这空虚里我听到世上所有龌龊和残忍的声音。我不能管,我管不了。我不是救世主,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贴着断壁颓垣瘫软滑落。我闭上了眼睛。
这具苟延残喘的衰朽皮囊,它已委顿泥涂。我倒在墙上那女子的脚下,她没有五官的空白的脸,冷冷注视着我。
环佩,我的长袖广袂的神仙人品的女子,血色星月光中我看见你望着我,你的眼光是这样冰冷。环佩,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夜我让你看着一个男人如何在你脚下沦落,一直沉,沉入泥沼。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能给你的只有绝望。
环佩,你爱错了人。你爱的那个男人,他不值,他不配。
他已腐烂在懦弱无情的泥涂里,比最低还要低。神之下是人,人之下是鬼,而那个男人,畜生饿鬼都不如。六道轮回中没有他的位置,我的环佩,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翱翔九天的灵魂换回来的,是什么。你爱错了人啊,爱错了人。
那个男人在深渊中滴溜溜坠下去,连你的脚也再抱不到。他不配!
然而我听见有个人在我脚下艰难喘息,一字一血,迸出哀鸣。
就像最虔诚的信徒,叩拜在神明座下。
抱住我双脚的是公孙庆文。名门正派、武当弟子。那少年剑侠仰起失血苍白的脸,一双眸子发出漆黑光芒,如同灼热的煤炭。
谁也不知道这垂死之人是怎样从客栈中爬到此地。公孙庆文拄着秋波剑,一剑又一剑,剑锋插入泥土一步步拖动身体。在他身后留下两行长长血迹,男儿倔强的双膝之下有黄金,除了天地君亲师,谁也不能让他跪倒,此刻却甘愿磨破在烂泥与石砾中,一步一匍匐,履血而来。
公孙庆文说:“恩公,求您出手,救我师妹!我知道这里只有您能救她,求求您!”
秋波剑拔出泥地,铮然清响。我眼看着那剑光蜿蜒颤抖,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公孙庆文将剑柄塞到我手中。
“救了师妹,弟子情愿终生作牛作马报答恩公!”
“少侠,你找错了人。老儿只是个弹琴卖唱的老废物,如何能与暴徒争持……”
我试图扔掉那把剑,它在我手里像块通红的炭火烙着皮肉。但少年一双大手死死攥住了我,仿佛二十载武当绝顶辛苦学艺,冬练三九夏三伏只为这一朝。在一个肮脏的老叫花子脚底下,他拼尽全身气力。
他死也不撒手。我抛不下那把剑,它在我掌心发出霜雪凛冽的光华。
“恩公休再掩饰,我早看出您是身负绝艺的高人,要不是您仗义相助,师妹早就死了。救人要救彻,就请您再大发慈悲一次吧!难道您忍心看着师妹被那畜生活活吃了——恩公!您怀中琴就是风雷之威的法器,您是法界前辈,我知道!做人不能见死不救,求您出手!”
年轻人的目光这样灼热,热得像要喷出滚烫鲜血。公孙庆文双目尽赤,一个个响头磕在我脚下。
“你求我也没用。因为我,不是人。这张琴,它是不祥之物。我曾以为凭借它的力量能够拯救我心爱之人,可是它害死了她们。它害死了她们……我眼睁睁看着她们在我面前死去。”
我的手抚上七弦,轻轻捺下,却没发出半点微响。琴身映着冷月,黑漆剥落。焦尾古桐,凤集鸾翔,终归朽木。依稀闪亮的那是琴上的油泥,尘土、汗水与皮肤的碎屑,十载风尘,我的琴,和这个世界一样脏。
像一个唱了一辈子歌再也唱不动了的老人。就像我。
这张琴,它谁也救不了,救不了的。
“从那天开始我发誓,我再也不用它。公孙少侠,我只是个弹琴卖唱的老废物。你真的找错了人,我没有办法。”我的手指按在弦上,低声说,“因为我说过,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搭上我自己。永远不会。”
忽然一阵风来,撩动七弦。它们发出单调的营营声响,冰弦轻颤,不成音。只似一场压抑的哭泣。我的琴啊,你哭吧,哭吧。你又想起了她们,想起了那段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可是它过去了。所有的欢乐与苦痛,都过去了。
她们都走啦,再也不回来。我的琴。她们都走了。把你和我,剩在这世上。
再也不会回来了啊。我的琴,你哭吧,陪着我,好好地哭一场吧。
“是吗?十年前你就是这样说的,三百年前你也是这样说的。你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搭上你自己——可是却有两个女人,为你,付出了生命和灵魂。我希望你没有忘记她们,我希望你真能做到,像你所说的一样无情!”
匍匐在我脚下的少年忽然冷笑。那声音直刺进我心里。
公孙庆文松开紧攥剑柄的双手,垂死之人站了起来。少年宽阔的肩膀如山如岳,矗立在我眼前。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但愿你真能忘记环佩是怎么死的,但愿你能忘记血龙鹫现在在做什么!但愿你能忘记,她们所受的痛苦,是为了谁!我爱玉瑚师妹,就敢向天下人宣告,她是我的女人!哪怕三丰祖师复生,我也敢当着黑白两道说一声我公孙庆文要娶她为妻,至死不渝。而你枉负一身绝学,连一句话也不敢出口,你果然是个废物,你是法界的懦夫,男人的耻辱——我但愿你真能忘了你是谁,迷风!”
那时突然有一道剑光如龙卷出,呼啸横空。
宛似水银泻地,那光芒灼然大盛,如同流星急驰,平地直贯横塘。塘水中央陈三正高举鬼头刀向玉瑚颈中砍下,去势劲疾。
但闻金铁交鸣,银光团转缭乱,将水中二人身影笼罩得水泄不通。叮叮一片声响,数十利屑激射而出,钉满塘畔枯树。
三尺青锋,剑气如霜。
众人惊呼声中,剑光渐散。只见塘中白石之上,陈三呆呆鹄立,月光照着一个光秃秃的头颅,剑气过后,须眉尽落。
他手中握着一具刀柄。鬼头刀在触及玉瑚肌肤的一瞬间,裂为千块碎片。
众人号叫滚跌,有人落水,喧闹之声沸腾了空城。
冷月凄风中,铮铮泠泠,有琴音响起。
那哀婉缠绵的亡国音啊,风声淹了弦管,它在溟漠中下坠,靡靡,比鬼还怨。
七根弦在苍老污秽的指尖下颤抖。前尘如梦旧事无托,我看见流年像那逝水滚滚而过,把世间可眷恋的一切都流成空,而琴歌声声,兀自弹着这一曲悼亡之调。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半夜的风真冷。我缩起肩膀。我身上的破衣,不够抵御这沦肌浃髓的夜寒。
细葛复粗葛,寒风仍透裳。这一刻我好冷。你知不知道呢。你在哪里呢?我那逝去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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