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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血海之王,迦罗那迦。万魔之魔,佑我萨卡。贪狼不待,北斗成空。以血为名,战神出世!”

萨卡汉子们的歌声粗野悲壮,战鼓咚咚。

披覆的长发忽然动了一动,也许是骄阳晒得她无法承受,重伤昏迷的少女缓缓抬头,乱发之中露出那张脸庞,依然清丽动人,像一朵白色的荼蘼花。

青袂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孩。

但是她的眼睛已失去往日灵动,酷烈的日光中,那双曾经可以映照灵魂的眸子目光散乱,仿佛两口就快干涸见底的烂泥潭,绿得死气沉沉,如此呆滞。那里面已经找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人类的灵性,甚至连片刻前翱翔九天、企图吞噬千人的狂暴与杀意也没有了。现在的她不是人也不是魔,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她的双臂被粗索反剪,整个人五花大绑吊于高处,似也很不舒服。然而当她转侧环顾,脸上还是一片麻木,既不愤怒亦无恐惧,那种表情就好像她已不知疼痛,无论别人怎么对她,也没关系。

——那不是青袂。他通晓关于迦罗那迦的一切秘密,这奇特的怪物,野兽与少女的灵魂寄居在同一具躯壳内,共生却不能共存。当封印破除,野兽苏醒,少女便死去。他必须记得,她已失去一切记忆。她不认得他。

吊在北斗神柱上的不是他的青袂。他亲手杀死了她。

那只是,血龙鹫。

战神出世。青袂已死。

“以血为名,战神出世!以血为名,战神出世!”

咚咚的战鼓声中,他漠然看着身穿赭红衣裳的人群肩扛数丈长针,向神柱涌去。赭红色的人海……血迹的颜色,密密麻麻,将她包围。那双失神的绿眼睛,你还在张望什么呢,你在寻觅遗留在前世的两个影子是么,那白衫与黑袍的两个男人,对你弹着七弦琴……你还在找他们么,迦罗那迦,迦罗那迦,你这一辈子,生于琴声,死于琴声。

你再也找不到他们了,迦罗那迦。这世上的黑夜和白昼,都不属于你。没有人要你,从来没有。

他们都走了,把你遗弃在茫茫血海中央。这就是你的命,谁让你生为——战神迦罗那迦。

“食我神胆,筋骨为裂。饮我神血,肝胆如月!”

看啊,看你座下的子民,看他们献给你的舞蹈,看看这些纯朴而悲愤的脸,他们被强大种族逼迫,已经走投无路。看他们有多崇拜你,你是世世代代保佑萨卡一族的神灵,你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最后的武器。迦罗那迦,你和你的祖先享受人间香火百千万年,现在该是你报答信民的时候了,用你的血你的肝胆,赐予他们天下无敌。你是战神,万魔之魔,纵使沦落血海,你还是这片山脉的王。

迦罗那迦,你知不知道,你的子民信仰你如同信仰日月,千百代人,曾事你如神。要不是逼迫至此,借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打你的主意。你知不知道是什么逼得他们铤而走险,是什么令你以神明之躯遭受折翼之痛,成为北斗阵里被禁锢的囚徒?那是人。是和你的子民一模一样的、流着相同血脉的、万物之灵的人啊!是人啊!哈哈哈哈!迦罗那迦,你一定想不到,其实你们这些神不是人类的偶像,他们才是你的主宰!世上会发动战争的生物只有人类,没有战争就没有战神,战神血龙鹫,你只不过是个工具而已,和那些刀剑、长矛、大炮……没任何分别的工具,你还不明白吗,哈哈!

生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谁也不能自主,哪怕你是,神。

你永远不会懂。

迦罗那迦,我的……青……

他沉默地站在高山顶上,大风吹拂长髯,一如很多年前,他曾怀抱一个洁白如琉璃的小婴儿,在这里。时间寂寞的洪流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相依为命。

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忽然有个嘶哑的声音响起,像是气急败坏:“放我走,你们扯住我做什么?我不要那一千两黄金了……算我倒霉,早该想到你们这些蛮子都是背信弃义之辈!我不要钱了,让我走!让我走!”

“你知道我们造出战神是为了对付谁。李恩,你是汉人,一个人为了一千两黄金,连自己的同胞也出卖,像你这种小人落在萨卡人手里,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你早该想到。”

族长森然说道:“抓住他——今天是萨卡向中原宣战的衅旗之日,我正愁找不到汉虏——众族人听令:把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献给迦罗那迦,算是萨卡向汉人讨还血债的第一个祭品!战神佑我,此战必胜!”

“战神佑我,此战必胜!”

李恩还在叫喊,但他已听不见了。一只巨大酒坛被送到眼前,灼辣之气冲入口鼻。

族长带领九大长老,肃然下拜:“吾等深知大祭司从不饮酒,但今日乃衅旗之期,此战关乎全族存亡,还请大祭司满饮此杯,率领我等,奋勇杀敌!”

那两名汉子一人抱着酒坛,一人跪倒在地,双手将木碗高擎过头。

迷风遥望着石柱,袍袖横扫,把木碗拂落在地。

“我说过,我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了。萨卡族对迷风有重生之恩,然而恩已报完。我是汉人,我到这里来,是汉人逼的。自今日起,迷风与萨卡人无恩无仇,再无一丝纠葛。你们要去攻打中原,颠覆汉人天下,与我无关。汉人打败了你们,萨卡全族覆灭,也与我无关。从今以后,那个叫迷风的人,已经死了。”

谁也想不到多少年来滴酒不沾、不苟言笑的枯瘦男子会说出这番话来。迷风单手提起陶土坛,一仰头,将二三十斤的烈酒一饮而尽,直如鲸吞虹吸,这气势令族中最豪迈的壮年猎手也为之失色。

“人世间再也没有迷风这个人。各位,请了。”

“大祭司!”

长老们惊呼出声,然而巫师将空坛掷碎在地,转身便行,再无一句言语。

“迷风,你是人不是!你亲口答应过与折翼山共进退,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小人!”人群中有谁痛哭失声。督造战神酒职责重大,苗丹伤势虽未痊愈,今日仍由几名下属抬着上峰来。九大长老骇然看着这个一向谦恭知礼、对大祭司更是事若神明的青年,谁也听不懂他喊叫的那些可怕的胡话。

“我知道你心里的鬼!你背信弃义……破了誓言,你会不得好死的啊!你走了就别回来,永远别回来……”苗丹从竹椅上滚下来,以手支地,绝望地号呼道,“萨卡族第五百七十五代祭司迷风!别忘记你的身份!”

众人眼睁睁瞧着黑袍飘飞下山而去,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萨卡全族都知道,迷风要做什么,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人拦得住,恩断义绝总比翻脸成仇的好。除非疯了,谁也不想和天下最强大的巫师成为敌人。

大祭司迷风就这么走了。正邪是非之间他永远是无沾无滞的那一袭黑袍,无论光明还是黑暗,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使他屈服,没有任何人能强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这就是黑袍迷风的神话,几百年来,无人破除。

……真的是这样么?

迷风沿着石径走下喀念什。他的容颜空洞平静,仿佛没有故事。不,他根本已像个盲人,转身一刹,比午夜还黑的幕布徐徐降落在他眼里,隔绝了整个世界。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他再也看不见。

直到十年之后,依然无人知晓那一天离开栖身半生的折翼山之前,最后停留在迷风眼中的画面,究竟是什么。

只知道在萨卡向中原宣战的衅旗之日,从不饮酒的大祭司喝干了整整一坛烈酒,自此拂袖而去。后来再没有人听到过他的消息。

那天他没有弹琴。离别的脚步始终不曾回头。一步,一步,苍莽群山,寂静如死。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

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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