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九族长身后闪出九名老人,呈扇面排列开来。这计划酝酿了十八年——或许其实比那更长久,名叫青袂的圣女全不知情,但他们知道。那是多么漫长的隐忍与折辱,一个民族的兴衰生死,系于今朝一举。萨卡人从不愿挑起战端,但既已逼上绝路,也不能坐以待毙。是别人不容他们活,那便一起死!
九大长老站定方位,形成一道屏障,加上大祭司,将族人庇翼其后。
“战神出世,血海滔天——迦罗那迦归位!”
族长忘记了恐惧,振臂高呼。谁知两腿一软,跌倒在地。到底是太老了么……老人哆嗦着想爬起来,却只觉天旋地转,身下岩石仿佛化作滔滔怒海,将人颠簸在浪尖。
大祭司喝道:“人间不是你的世界,迦罗那迦,还不醒悟么?是时候了,回到你应该呆的地方去!”
喀念什陡然变了天,片刻前艳阳如火已变成浓云惨雾的鬼蜮,耳听狂风啸滚,如歌如哭,如号如怒,像只巨手来回扫过这片山脉,竟不能吹散云雾。天地被扔进灰色墨汁浸泡的大缸,一沉到底。谁也不能瞧见对面之人,盲夜中哭喊摸索,绊倒在彼此身上滚作一堆。
每个人都无法站稳。当万年屹立的高山似一头沉睡的巨兽突然苏醒,向天昂首——
喀念什变成了活物,每块岩石都在震动。族长嘶声呼叫:“都不要动!趴下,趴下!”
人们抱头伏地,无数沙石打在他们脸上身上。风愈响雾愈浓,有胆大的汉子睁开眼来,隐约见峰下万仞深渊中涌起大朵蘑菇状黑云,连绵喷薄,是那头洪荒怪兽张开了巨口,吐出长长舌头,要将整个世界席卷入腹。黑白颠倒,碣石崩裂,这便是神明的震怒!
折翼山的战神,终于现身。
“青……”
这样的颠狂异象之中,没有人听见那一声轻轻哭泣。如此温柔又如此无力,唤着一个女子的名。
在天地尽毁的末日,有个男人深埋的悔恨,铭心刻骨。可是没有人听见、没有人会听见的。
只闻一声赛过九霄龙吟的咆哮,像迦楼罗在焚身烈火中的悲鸣,冲天而起。
那咆哮霎时卷破乌云。人们捂住眼睛。天空撕了一道口子。
那是青袂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飞翔。
从她背上生出双翼,钢羽穿透皮肉,像刀剑抽离了鞘。可没有任何一柄宝刀曾焕发过这样壮丽的光芒,那双巨大翅膀有种种庄严宝色,人不能言。琉璃、玛瑙、珊瑚、砗磲,佛陀座下金刚七宝璎珞,八万四千色相不能形容这光芒。最美的花朵只开放在最疼痛的地方。
那一天在至痛之中她撕裂了自己的身躯,展翅飞翔。
八部众的神血流淌在她体内,食龙者遗留给她颠覆海天的愤怒力量。不能同生,宁可共死。迦楼罗和那迦都不知道什么是退路。哪怕与仇敌一起化为灰烬,也决不屈服——决不屈服!
是为战神。
青袂展开双翼,巨翅带着女孩纤弱身影如箭直射云霄,所过之处划开层云密雾,喀念什之顶重现光明,她在天空盘旋,整座折翼山脉与山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都在她羽翼之下。
她是这座山的神。
——那么,你们这些人,全都给我去死!
她把光明与毁灭同时赐予他们,不为什么,就因为她是神。喀念什刹那复明,浓雾消散,狂风止息,烈日和着金翅鸟王翼上万丈光辉刺下,贯于岩石激起青烟。
脚下的人群连滚带爬,哀号之声响彻天际。她闻到灼烧皮肉的焦臭气味,从她翅缘散落每一道光,落在人身上就是个嘶嘶响的黑洞。青袂翱翔九天之上,俯瞰那些蝼蚁一般的、蠕动推挤的小人儿,发出尖厉笑声。离得这么远,她已经分不清他们谁是谁。谁都一样。
全都给我去死,去死。
她倾尽全力,企图彻底吞噬他们。大鹏鸟与龙王的后代,那力量在她血脉中呼号。千年来第一头以真身示人的血龙鹫,传说它有鸟翼龙躯,双翅各广四千由旬。当它尽展法身,大罗金仙也无法自它翼下逃生。
青袂一声低吼,那股在她体内奔腾冲撞的力量终于找到出口。她振翅向太阳飞去,张口吸入万道日芒,巨翼抖动,要从每一片羽毛边缘射出火焰,把整座折翼山连同山上一切生命焚为灰烬。
就在那时,她背上忽然一痛。有千刀万剑织成罗网,同时收紧。
“闪开!所有人到我后面来!”
迷风指挥着盲目奔逃的人们。黑袍早已被血龙鹫翅端火光烧得千疮百孔,却仍飘扬屹立。一面旗扯起了就不能再落下。人群如百川入海哗哗向他涌来,男啼女哭。
他是萨卡大祭司,他得护住他们——在这一口能吞百万兵的妖魔面前。
他昂起头。天空中那个巨翼招展的身影焕发熊熊烈焰,比云霞和彩虹更绚烂,一如很多年前从他十指尖绽开的烟火,红的,绿的,金色的与银色的,为一个不肯睡觉的孩子……在属于黑夜的躯体里开放过佛座下天花如雨。
原来佛和魔都只不过是欺世的骗局,一如,爱情。
所有的烟花,所有的光,都是骗局。
九天之上响起一声哀唳。七宝光芒陡然盛放,化作白亮暴雨。正午烈日照耀下,有百道白光从那人影身上射出,遮住了天与地。
百具名刀之魂的锋锐。刀死了,魂还在。
当迦罗那迦化出法身一刻,那件以般若草织成、千般毒物炼就,万种妖火熬成的嫁衣发挥出它的法力。迷风十载心血,幸不辱命。
百具刀魂复活,受毒火及巫师灵力催动,戾气化为天罗地网,千刀万剐。
活生生勒断了血龙鹫的翅膀。它的速度比光还快,但黑袍迷风出手,这世上任何生命,都逃不过。
迷风闭上双眼。他听到人群惊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砰然自天坠落,砸在脚下。
“退后,退后!”族长疏散着人群,一双老手攥住他的手,“全仗大祭司主持大局,今日终于大功告成。迷风先生,你是我萨卡万世功臣,大恩大德,萨卡阖族永志不忘。”
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喧嚣的,惊恐的,所有声响在身畔渐渐寂静下来,像翻腾的大海点滴干涸。他不想睁眼。
他不用睁眼,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计划都在他手心里诞生,这是万无一失的阴谋。每一步棋子,他原已在胸中设想过无数遍。在这一天真正到来之前,他已杀死过她无数次。
血龙鹫它多毒多狠,没有人心毒。他不会输的……他早已知道。
万众欢呼声中,他只是仰面站在那里,让冰冷的水流沥沥淌过脸颊。腥的气息,咸的滋味,渗入唇角。那不是他的泪。巫师没有眼泪。
巫师脸上如果流过什么痕迹,那只是血。
别人的血。
迷风闭着眼睛,无声地笑了。这一出人心叵测的戏里,她不是对手。这般的纠缠,也终于演到,最后一折。那结局他一直知道。
他知道此刻在他脸上流淌的是什么。
那一天,在折翼山上空,下了一场绿色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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