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一般女子碰见这样一个奇怪人,只怕早就呼喊起来,阿愁却与一般女子不同,见这大汉面相忠厚,憨态可爱,心想人家要看,只好由他去看罢了。就这般……在南城大街口外,在冒着热气的羊杂摊子旁,一个粗手粗脚的大汉就这般傻傻盯着一个柔弱女子看着。
过不多时,江一草从街里走了出来,他看着摊子旁喝汤的阿愁,看着她鼻尖渗出的小小汗珠,本来满是阴霾的面上顿然浮出一丝笑意,笑着问道:“味道如何?”
阿愁回过头望着他一笑,轻声应道:“挺好的,你喝一口。”说着把碗往旁边一推。江一草接过摊主递来的板凳,坐到她身旁,端起她喝剩的半碗羊杂汤,看着白白汤汁上飘着的香菜末,略愣了一愣,吹气荡开,浅浅尝了一口,正觉味道鲜美欲待大口喝汤的时候,却见卖羊杂的大汉重又盛了碗热腾腾的羊杂汤送到自己面前。
白汤上没有放香菜末,只是在羊杂旁搁了半块酱豆腐。
他一愣之后迅疾抬头,只见那卖羊杂的大汉皮肤黝黑,身子精壮,纵在这二月底的夜里,也只穿着件夹衣,露出胸前横条条的肉来。江一草见着大汉模样,胸中一阵激荡,那大汉也是憨实张嘴一笑。二人对视少许,眼中都露出欣喜神色。
“最近生意好吗?”江一草见阿愁在看,赶紧低头吃着。
“托客倌福,马虎还过得去。”大汉呵呵笑道。
“噢,羊杂味道不错。”江一草笑了。
“以前是开肉铺的,现在改了行当,客倌既然吃着不错,待会儿多赏两个?”
江一草抿抿嘴,忽然说道:“其实现在做什么生意都艰难。”
大汉从肩上取下毛巾,蹲到一边去看火,随口应道:“世道艰难,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过能操心的事情就管管,实在管不了的事情,也就由他吧。”
江一草看着他宽阔背影,说道:“可是有些事情总放不下,你说咋办?总不能不理吧?”阿愁见他与摊主说的起劲,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大汉回过头来,憨实一笑道:“穷人嘛,就寻个穷快活,我不懂什么道理,只求每天有碗饱饭吃,能有几件开心事儿就成。”
“怎样才能开心呢?”江一草喝了口汤。
“这个……”似乎难住了这位有些憨憨的大汉,“开心啊,让我想想……嗯,就说我那两个弟弟吧,一直在外面忙着,很久没见了,今天我见着小的那个,而且还看见了他媳妇儿,知道他最近过的不错,还有姑娘肯跟着他,我这做哥哥的心里就很开心了。”
江一草听他说出这么一段话,险些一口汤喷了出来,胸中好笑之外别有一份暖暖的感觉,轻声说道:“都大了,自己会照顾自己的,你这当大哥的也可以放些心了。”
卖羊杂的大汉呵呵傻笑两声。
江一草用筷尖分了一半酱豆腐送到阿愁碗里,轻声道:“这又是一个味儿了。”他抬头静静看着那大汉,缓缓问道:“摊主,看你是一知天乐命之人,还请说说,若有烦心事或人老缠着你,你会如何办?”
“躲远点儿咯。”大汉呵呵笑道。
“躲不开呢?”
“躲不开?”大汉搔搔脑袋,“躲不开就不管了,只要不惹我就好,如果实在惹着我了……那也只好拿刀干一架了。”
江一草端着碗羊杂愣在那里,半晌之后喃喃道:“对呀,实在躲不开,就干一架好了。”
卖羊杂的大汉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就是一瞎说,客倌可别当真。”又说道:“就像我那二弟吧,前年家里养的鸭子被隔壁的吴老二拿去炖来吃了,他也没和吴老二干一架。”
“那他怎么做的?”江一草低头,状作无意问道。
大汉望着江一草和阿愁,呵呵笑着说道:“我二弟他偷偷地告诉了远房二婶,那女人是个大嘴巴,然后事情就传到王举人家了。”
阿愁见这人憨厚,好奇问道:“这事儿和王举人有什么关系?”
大汉咧嘴一笑:“因为王举人家的鸭也不见了两只,这一听说吴老二偷鸭,那肯定就要找吴老二麻烦了。”
江一草出了出神,忽然问道:“这王举人既然中过举,想来也是聪明之人,怎会被你二弟摆弄?”
“王举人只是想出口气,才不管吴老二偷没偷。”大汉把桌上的碗收了,“这气嘛,越是贵人,越是咽不下去的。”
“原来如此。”江一草笑道:“令弟也算聪明人了。”
大汉忽然一叹道:“我二弟尽有些小聪明,就怕将来吃亏就吃在这上面。”
江一草主仆起身。趁阿愁付羊杂钱的当儿,他笑着说道:“将来在京里再碰见你,恐怕要劳烦你给我烧碗萝卜炖羊腿肉吃吃。”
阿愁放下面纱,心想几年也没见你吃过这菜,难道馋这口?却没注意着那大汉面色一黑,冷冷道:“这菜我不会做,客倌慢走。”
江一草一叹,看着着卖羊杂的大汉挑着重重的担子离开,他也携着阿愁从相反的方向离开,听着背后传来一阵阵叫卖的声音,心头也酸楚起来。
※※※※
刘名现在除了内务省的差使,辖着按察院两门,刑部十八司和司库也由他直属,在京中的人手约摸得有千人左右。杨不言死后,这千把人除了准备宫里春祭布防的人马,所有的人都被他撒了出去,撒在京师的每个角落里。因公爷和大堂官之争而显得惫弱无力的按察院,终于在这件事上展现了他们应有的实力,可怕的庞大机枢一旦全力运转起来,散发的魔力实在令人生惧,数百人跟踪,密侦,用刑,利诱,旁敲……终在某一刻,从城东一间杂货铺和京中红牌萧如姑娘那里查到些迹象,这些迹象证实了刘名蒙的那件事情。
这天晚上,钟淡言准备了三十个好手在梧院里待命,刘名却摆摆手,然后像个老头儿一样将双手笼入袖中,施施然走到了自家院子的隔壁。
梧院的隔壁是常侍庙,行秋实之祭,秋主肃杀,中土神庙肃罚使易太极不在兰若寺的日子,便会呆在常侍庙里。刘名看了一眼常侍庙灰朴朴的大墙,轻轻敲门,走了进去。
同一时,京兆尹曾公度拿着手下千辛万苦从杜老四那里逼来的消息,心急火燎地坐着轿子往公爷府在赶。莫公虽然失势,但他怎能死心?所以当他有些撞大运似地查到易家翠红阁的消息,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告诉莫公,务求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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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二晨。
离水是发于燕山的一条河流,河流一路向东,绕经京师城郭,在东城一带扭成九曲模样,水面静平,河畔花树无数,每逢春日,河上清风一拂,便带着花香无数,是以京中人都将这水唤作檀溪。檀溪景美境幽,水面上停泊着无数花舫,正是京中风月不移之地。
此时尚是冬末春初,天还未转暖,自然檀溪旁没有风拂花海的景象,花舫也要预备着明日宫里在兰若寺春祭后的晚间灯会,都懒怠怠地靠在岸边,而不像往常那般泊于水面。
萧如姑娘吹的一口好萧,在京中青楼里声名颇响,虽然一直对外称的是清倌,但自然没人相信,只是一直不知道包着她的是谁,奇怪的是也没哪位王公贵族敢打她的主意。平日里的萧如此时一般还在温暖的绸褥里春困,但今天她起的格外早,天还未亮便吩咐侍女,让船老大把船往河中开去。
侍女有些诧异道:“小姐,不准备明天的灯会吗?”
萧如眉梢一动,慵慵道:“今天岸边不清静,我们离远一点。”顿了顿又道:“前天丰儿姐姐来找过我。”
那侍女听见丰儿的名字,面上顿时欢喜起来:“刘夫人来过?”丰儿是当年京中头牌,没人料到却能嫁给朝中大臣,这已经成了欢场女子心中的一段传奇。
淡淡晨光里,萧如微笑看着远处河岸边的一座花舫,静静道:“以往我总是羡慕丰儿比我命好,如今才知道,做刘大堂官的夫人,原来也有她的难处。”
萧如何等样聪慧的人,一手调教的侍女自然也是心思玲珑,见小姐眼光所向,下意识嘀咕道:“难道是何仙姑那边犯了事?”
萧如轻轻敲了一下她额头,嗔道:“小丫头瞎猜什么?……是何姐姐请的乐班有问题。”
“乐班?噢……”侍女睁大了眼,“上月那乐班里的琴翁还来和小姐合奏过,小姐当时还说那老爷子年纪虽长,但剑胆尤在,琴心更纯,难道……?”
萧如看着愈来愈远的河岸,看着岸边那座笼在黎明前夜色中花舫,冷冷道:“琴心虽纯,但圣天子在位,这剑胆又算什么?”一拂门帘进了船内。
※※※※
岸边有座花舫,花舫三面皆水。
与晨光一道降临的是弩营,那个未至细柳镇却吓得易三不敢出手的弩营,那个在新市和安康数百铁骑对峙的弩营……丰台大营松动后,弩营一部便悄悄掩进了新师,然后被莫言投到了这里。
弩营对翠红阁,正是最利的刀对上了最快的剑。
杀伐从一个早起洗漱的侍女惨呼开始。
劲弩毫不犹疑地穿破着一切,破门而入,绽开碎木的花;破人而入,绽开血肉的花。
弩机的声音像是古时的编磬,咯嗒咯嗒响个不停,挟着劲力的弩箭深深扎进舱板或是人身上的声音像是沙场上的战鼓,闷闷地咚咚敲击着……
夜色之中,花舫里传出几声沙哑的怒吼,吼声中带着不甘和愤怒,几个人影破窗而出,如数道轻烟般游进弩营的队列,一出手,便有几名弩手被打得横飞开去。
但……莫公倚为利器的弩营最厉害的不是他们手上的强弩,而是他们比正常人更可怕的强悍,当他们发现左手拿着腰刀根本无法应付这些武林高手后,不需要任何人下令,他们便重新拿起了手中的弩……翠红阁的高手们直到闭上眼睛后,也无法想像,当自己已经欺近这些弩身之间,这些人为何敢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发弩,竟全不顾那些落空的弩箭会凶残地扎进自己伙伴的胸中。高手们绝望地用劈杀着自己身旁的弩手,然后绝望地看着这些面无表情的弩手一面流着血躺下,一面将自己弩上的箭矢送进自己腹中。
易家翠红阁随家主进京的,自然是极厉害的高手,但当他们面对着一群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弩手时,他们犯了谁都会犯的错误。血污了他们的双眼,也黏住了他们的心智,让他们视而不见弩手正不停地倒在血泊中,只是耳中听着咯嗒的弩机响和咚咚的夺魂之音,那是让他们胆寒,让他们恐惧的声响,于是他们退,向后退,退往花舫四周的河里。
这一退便是死路。
面上闪着煞人寒气的弩手们默默上着弩,然后走到舷旁,向着平静水面下的任何异动发射着弩箭。
长弩破水而入,绽开水花,但本应晶莹的水花却是红色的。
就这般面无表情的射杀着水下的生命,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时间,河面下终于不再有任何动静,渐渐地尸首浮出了水面,顺水缓缓向下飘着,尸首上乱乱扎着黑色的弩箭,晨光微熹,远远看去,倒像是美丽的檀溪上飘着几团乱乱的水草……
清晨的檀溪,终于醒了过来,远处有人似乎发现了什么,惊呼了一声,但迅即不知被谁掩住了口。
弩营带队的将领冷冷扫视了一下未死的部下,发现己方亦是死伤惨重,带进京里的弩箭也全数殆尽,他微微皱了皱眉,吩咐道:“全船细搜,不留活口,然后收队。”
话方出口,花舫顶上传来一声琴音。
“叮!”
一个灰衣老者破舱顶而落,右手抱琴,左手直袭那将领头顶。将领一拔腰刀,极利落地凌空三斩,怎料那灰色人影其形如魅,这连环三斩竟全斩在了空中。
灰色老者轻喝一声,右手食指在琴弦上一弹,弦脱琴而出,在那将领颈上绕作一圈,鲜血一迸,那将领的头颅竟被生生割了下来!
弩营众人一阵惊乱,举弩乱射,奈何那老者身法太过诡异,待弩箭将那灰色身影钉在船板后,众人才发现射中的只是件灰色衣衫,而那老者早已破窗而出。弩手们赶至舷旁,欲待发弩,却发现弩矢已尽,只好眼睁睁看着老者一手抱琴,踩着飘在檀溪上的尸首,极潇洒地踩水而行,落入孤伶伶停在河中的一艘花舫内。
“要追吗?”有人问道。
“不用了。”
从门外走进来的钟淡言轻轻将剑搁在他的咽喉上,按察院众人涌上花舫,围住已经没有了弩箭的弩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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