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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二的京师,已是热闹起来,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人气混杂。而一身布衣的江一草,从桐尾巷出去,却是慢慢行着,贪贪地嗅着市井之中、连檐之下的气息,自觉好生安逸,不知不觉地便行过了八桂里,到了二道巷子的岔口。
此处向前便是那条方石铺就的朱雀大道,中土皇城及京城四景中那根唾液经年不化的黑石柱,便在那处。他有些失神地瞧了瞧左手远方那隐约可见的皇城角廓,嘴角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轻轻将左手的袖口拉平,转向向南面行去。
站在京师南城易家大宅的门前,不知怎地,这位向来淡然度日的边城小司兵,却有些莫名之感。
一入此门,十年清淡不再?
一入此门,十年之仇可雪?
一入此门,这天下生者将如何?黄泉路上又将热闹几分?镇上怨魂莫非就真的能安静?自己胸中那道郁闷真的能消?一入此门,能快意否?快意又为何物?在石岩坝村破庙分开的那两人,日后会不会心痛地打自己两下?
当此长街,朔风渐来,吹去了落在地上的浮尘,却吹醒了他。
江一草咧嘴一笑,走上前去,伸出手攀上那大铜环,轻轻扣了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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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院中,一曲箫毕。
“既然回了,且留在京中吧,看看情形再说。”
江一草笑着看着坐在主位上的那位妇人,将手中长箫递还与她,恭敬应道:“易姨这般久没见侄儿,头一椿事儿便是要听曲子,这还罢了。难道头一句嘘寒问暖便是这般?”
这位中土朝最有钱,或许除了深宫里那位太后外也是最有权的妇人,长盛易家家主轻声道:“阿草,不要怪我把你从边城拎回来。”
“如何不怪?”江一草话虽如此,笑意依然。
易夫人一笑,柔声道:“你还是没有懂你自己。记得当年你在长盛少年气盛,比现今却是骄傲多了,那句话我可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缓缓复述着当年那少年郎的话语:“我不愿意处处按着世上所谓的道理行事,要知我可不是别人的徒弟,我本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帝师卓四明的徒弟!!”轻轻倚在椅上问道:“我可有记错一个字?”
不待江一草回答,又自言道:“不按世人所谓道理行事?何种道理?复仇?杀伐?还是阴谋?——这些不是道理,乃是世人天性,任谁都摆脱不了,你也一样如此。”
江一草摇摇头,无言一笑。
“我知道你此时心里想着何人。你想说这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他挟绝世之功,却窝那荷香院里听箫声半载;以逆天之力而行躬耕之事,一往小镇便自在……”易夫人凝目望他:“……可是你要记住,世上只有一个帝师卓四明,永远只有一个……”似触动了什么经年之忆,忽地声音低了下去,“任你是他的亲传弟子,也学不来他的。”
“我并不是想逼你进入这场争天下的游戏,只是点醒你,把你自己隐藏了多年的念头**裸地剥开给你看罢了。……不要说什么一心只依山林的话。你带着我那女儿行遍天下,十四岁入东都,便救了当时落难的世子宋别,当今威震一方的望江王爷。这些年在你和宋别的打理下,望江真是好生兴旺,试问天下人,谁会相信那个望江半窗中最神秘的江二,会是一个甘于平淡度日的人?”
易夫人将这些话急急道出,似有些倦了,江一草趁着空儿插言道:“若我说这真的只是巧合,您信吗?”
见这妇人闭目养神不语,江一草摇头苦笑,心道这天下真是造化巧妙,当年与大哥大嫂的偶一遭逢,不仅惹得自己十年里违着性子为望江郡劳心劳力,更成了自己少有奇谋,胸有隐志的佐证。
寻思良久,忽地问道:“一直不明易姨为何对小侄如此上心,若说是我这身份,我倒是有些奇怪,前年在京中曾经见着熊凉为天香楼讲书,以凉哥儿的性子,想来不必您劝他,他也是愿为您出力的。”
“记得当年卓先生在映秀收了你们一干流浪少年,并不曾真地教过什么,只是由着你们性子耍文弄武,乃至植花莳药,天文地理,只是随便教着,你们也随便学着。熊凉当年便是只好讲古,才被送去高唐淡水先生处,方躲过映秀一夜的兵灾。而你却出奇……”易夫眼中奇彩忽现:“只有你身上有帝师当年的气息,那疏懒之性子,猜测不透的神情,一身精妙武学,甚至方才那清丽箫声……与当年的帝师又有何二样?”
“或许你以为我要借望江之力,甚至还想把西营舒不屈拉进这趟浑水……可是你错了,我要的只是你这个人!直至今日,我也不知这些年里你身不在望江,却是用何种途径与宋别保持关联。舒不屈甘为你之故,封了新市城,你二人又是何时有的默契。观细柳镇,新市两处的行事,你对按察院的了解,甚至还在我易家之上,试问这是如何做到?……如此有大城府,大秘密,好手段之人,我易家既想重新振作于天下,又怎能不用?自然……我也不想探究你的秘密……只是我家春风与你感情如此之深,待我百年之后,这诺大的家业自然也只能交到你手上。我想,你总不会让着你妹妹来操这些心吧?”
江一草听着她如此说着,也是笑着摇头道:“后一段话本不必说……”定了定神,下一句话说地出奇缓慢:“请易姨为我解惑。”
“讲。”
“此番易家入京,与圣上私下携手,究竟所为何事?”
“新皇登位,东都势衰,莫矶垮台,太后……让她去后宫赏花吧。”
“有何恃?”
易夫人静静地看着他:“兰若寺,映秀之冤。”
江一草面色微变,愣了会儿后摇摇头道:“大谬!”
易夫人却是一笑道:“见你听着兰若寺三字后的表情,倒是让我着实吃惊了。这天下本无几人知晓的秘密,本应高坐皇城的人物,却只引来你淡淡两字……阿草啊阿草,你给我的惊奇实在是有些多。”
江一草一脸平静,听着她续道:“当年映秀一夜的始作俑者,又如何脱得了干系?莫矶和劳亲王,身为神庙大神官,却滥捕功臣,又如何逃得了律法之治?”
“只是您想过没有,太后掌朝政已有数十年,谁能动她?势力盖天的神庙三大神官,其中二人一是她殿下之臣,一是她娘家之兄……更何况还有那个一直隐在暗处的人物。”江一草讲到此节,面上不由露出一丝莫名之色。
易夫人却没有在意他的最末一句:“莫矶以大神官之尊,掌按察院也有些时日了,只是那处如今也不再是铁板一块,缝隙渐现矣……而至于东都那面……圣上的意思,是希望宋别能入京。”
江一草微笑道:“末了,仍是如此……既便如此,皇城禁军始终在罗瑞行的手上,而此人却是太后的死忠之臣。京营又如何处理?骠骑军大营驻在河台,回京不过十来日路程……放手吧,若您所恃便是这些,那便放手吧。”
“何出此言?”易夫人面色稍异。见江一草神色黯然却不回话,不由温温一笑道:“自然有让这些人化为冬日寒蝉,不敢多动半分的办法——当年帝师卓四明是何等人物?若说是天下一言决倒也不是多夸张的说法,不料却因谋刺先皇这一莫须有之罪,最终成了那黑石柱上的三个阴文小字。”
她身上那件银袍大绣的衣袖此时微微有些抖动,黑眸焕着异彩:
“试问若本应死在帝师手上的先皇,这十年里都好端端地在兰若寺静修坐禅,天下人又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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