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数日,已到了腊月中旬,望江运来的那批盐早已被西山接走,只是此次来接盐的人却是礼数恭敬,接盐当日,边城眼前所见全无一个西山骑兵,主事之人更是好生小意,还特意带了一批礼物送到江一草院子里。事后方才知晓,却是龙天行吩咐他们送予阿愁姑娘的。只是阿愁见着那满院的锦衣绣布,脂粉妆盒,却是面无喜色,反是暗自发愁这多东西怎好带走?
交待完盐货事宜后,宜白驻望江主管董里州便向众人告辞,急着赶往丘山去拿回货。眼看此次边城之行大功告成,望江三旗也是心中一松,又记得江一草因此事是得罪了朝中权势薰天的按察院,便劝他往望江去暂避。哪知江一草却只顾打着哈哈,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直至一日午后,众人正在饮酒,却听着院中传来一阵咕咕的轻响,阿愁行了出去,却拿了封信进来,江一草的面上方有了丝喜色,问道:“春风什么时候到?”
阿愁摇了摇头,将信纸递到他手中。他草草一看,忽的面色一愁,将手中信纸揉作一团,苦笑道:“没料着易夫人竟然如此执着,将边城走盐一事弄的沸沸扬扬倒也罢了,此次居然用这种手段逼我回京。”
易风听着易夫人这三字却是一愣,心道莫非是长盛里的那个本家?又不知那大人物又和江一草有何纠连,见他发愁,又不知缘由,正不知如何宽慰,却听阿愁在一旁轻轻道:“春风是公子小妹,本想着接了她,咱们便往望江去,只是……”向着仍自愁眉不展的江一草望了一眼,道:“……只是她却动不了身,说是翻年就要嫁人了。”
三人似明似不明地噢了一声,心道妹子嫁人,乃是天大的喜事,却不知他在愁什么,更不知这喜事怎么又和长盛易家的人扯上关系了。却听着江一草浅浅叹了口气,将手中纸团扔到地下,向着阿愁道:“收拾一下,准备回京。”
易风一惊,心道京师如何能回去,江一草现如今已是按察院众人眼中之刺,回京岂不是自投罗网?心想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一向平静的他乱了方寸?江一草看着他道:“易夫人乃是春风生母。”……忽地住口,转而言道:“京中乃险地,却非死地,毕竟是天子脚下,他按察院也不好乱来的,只要一切依足规矩去做,纵他有天大手段,我也能抗住一时,你们莫要太担心……”
易风却不知他所指何意,心道若在京中,那堂堂按察院要整治你一小小边城司兵,岂不是极易的事?仍是不明为何江一草要冒大险返京,还是燕七眼尖,看见地上的纸团上的几个字。
“速回,那恶婆娘逼婚……”
虽眼见江一草仍是眉头紧锁,他却不由一乐,心道:“二哥的这小妹又是哪家丫头,说话的口气怎么和自己这个粗鄙无文的大老粗有几分神似。”
望江三旗在这边城小地已呆了十余日,平日里也只是饮酒吃肉,与那江一草打混罢了,只是与此人相处的日久,倒觉着此人远不是眼中所见那副惫懒模样,谈吐识人着实有些见地。易风倒是早已知晓望江郡中诸多事务实则出自此人脑中,也并不惊异,见他执意回京,倒以为江一草胸中已有成算,问道:“莫非不回望江?”
江一草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这十余年似乎总是定不下来,总是被人推着在走,倒也习惯了。”易风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依二哥向来的性子,倒是不喜出头露面的,难道今后却要亮明身份,与那些京城官员们周旋一番?”
江一草眼睑一垂,静静道:“那倒不必。”阿愁在一旁悄悄瞧了他一眼,将锅下的炭火拨地更旺了些。
易风呵呵一笑,不再言语,心中却想着在王府密室里的那些信函。他此时自然知道,当年王爷开府之始,眼前这位小城司兵半窗行二的人物,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便在信中献策开盐平田,巧计诡谋助王爷收伏当地大族,想来有的是好手段,若说他一无所备便贸然回京,却叫人如何能信。
江一草见他笑而无言,便知晓他在想些什么,浅浅抿了口酒,笑道:“为人筹划易,为己筹划难,事涉己身,便易大乱……我只求能回京将春风接了……”忽地叹道:“此次回京,却不知还有没有出来的那一日。”一拍桌子笑骂道:“至不济,我和阿愁去抢了天香居大厨的差事,到时赫赫大名的望江三面旗,在边疆立功回京受勋的时候可不能忘了去吃一顿,再试试我们的手艺。”
易风虽然始终不知那长盛城里执天下商行牛耳的易夫人为何一定要逼江一草回京,只隐隐察觉江一草心中似乎有着天大的秘密,想着他与按察院之间的龃龉,心道他这一旦入了京城,哪能像他说的这般如意,却也不知如何接话,笑着应道:“二哥若是肯入黑旗,只怕此时咱们就没坐在边城,早就打到蛮族老家去了。”
江一草又是一笑摆手道:“这等事情却莫找我,若我领兵,只怕倒会误了兄弟们性命。”
燕七早就自易风口中得知,这江二实乃王府真正筹划之人,又听得他说到军中之事,心中忽地一动,问道:“二哥,你喜欢打仗吗?”
江一草一愣,应道:“这种事情哪里会有人喜欢?”
“那为啥王爷总是要咱黑旗军不停地向荒原那边开战?”顿了顿,他又道:“我当年本是猎户,后来被人冤枉,才入了黑旗军。只是战场上看着那多死人,心却也有些木了,我常常在想,王爷雄才大略,想为咱中土朝打下片大大的江山,想成为名传千古的英雄,倒也自然,不过……”若放在以往,这种问话,燕七是断然不敢出口的,但想到江一草乃是王府半窗中二号人物,性子又是极可亲近的那种,不由将这数年的疑窦一并道出。
却见江一草面色一正,半晌后方缓缓应道:“燕七你当年是猎户,自然然知道山中情形,大雪封山之际,狼群中往往会挑那年老将死之狼吃了,我来问你,若是一头老狼被一头野猪和一群饿狼所困,该如何处置?”燕七一愣,笑着应道:“那还能怎么办?拨腿就跑。”
“若是跑不出去呢?”江一草饮尽杯中酒,静静地望着他。
“跑不出去?”燕七将额间垂发络了一络,愕然半晌,似看见那老狼在被敌环侍中可怜伏乞模样,忽地面色一定道:“那就大杀一场好了。”
江一草摇摇头道:“敌人太多,厮杀总不是个出路……若是我,我定会对着那头野猪发起攻势,以此树威……狼其实是一种极凶残,又极下贱的物种,它们看着老狼还敢对付野猪,想来定会有了惧意,自然要让你三分的。”望江三旗此时已知他是以狼喻人,闻着他轻轻说出下贱二字,却觉着在他满是笑容的面下只怕充盈着对这世间的不忿,心中不由一寒。
燕七若有所悟于心,又听着易风在一旁轻轻言道:“十年前王爷万里逃亡,至望江一地,人心不定,府无余粮,兵甲不盛,朝中觊觎,众多势力侧目……便有若被困之老狼,天下间谁人不想取他性命?”江一草接道:“若他不止不委屈度日,反而大振奋,向外用兵,自然这天下人要另眼相待了。所谓滥起兵戈,倒也不过是自保之途罢了……”
屋中沉默半晌,一直无言的冷五忽然道:“只是苦了荒原上的百姓……”
江一草看了他两眼,淡然道:“以一己之命换荒原诸生,难道就有道理?……莫要说此举杀戮太重,世上又有何等事情能较自家性命更为要紧?……况且黑旗向荒原用兵,却保得了望江安定,震住朝廷、东都乃至其余十二郡,又不知免了多少可能的战事,倒也不能不说是惜民之举。再说你我半窗兄弟多为遭难之人,不容于世,若不是用雷霆手段令世人畏我,又如何能活命?……若有人要夺我们性命,不拘他是道德仁义还是所谓神庙圣典所训,只管将他踩在地上好了……”忽地叹道:”冷五说的不错,此举的确欠妥,倒真是苦了荒原上那些异族子民,只是在这世间求存,本就是为人最后的底线,倒不好苛责于……”
三人听着他的话语,不由想到了城门口那条盐线,再听着他齿间吐出的字语竟平静之中却有份其冷的感觉,不由噤声,懔意大起,又听得江一草喃喃念道:“人存于世间,究竟所索何物?终究逃不离这些羁绊,也罢也罢,终究要赴那残酒冷炙、伤离之宴,不如早些归去……”阿愁静静坐在桌旁听着他颓然而叹,觉着这副模样好生可怜,垂下头去,走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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