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句王命在身!有这淡淡一句,任俺是贩私走盐也罢,任俺是强辞夺理目中无人也罢,纵俺是无恶不作……奈何俺王命在身……你又能如何?
季恒冷冷地看着他,心知若搬出王命来了,自己倒极难抢先动手,却不知姬大人现在如何了。想到自己堂堂按察院替天问案,却不得不被此人一言僵住,今次之行,只怕有些棘手,手指不觉用力,关节处泛着惨惨的白色。
双方还未真正交手,便已有一人丧命。只见茶铺外便道两侧,众人紧张对视,不敢稍有放松,马儿似乎也感应到了这股气氛,不停地用前蹄刨着浮泥,不安地扭动着长满了鬃毛的颈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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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仲歌年前由御史改判吏部侍郎,却也没减了那份执清风之言为国除蠹,为民去祸的心思,是以才会不远千里来到这小小的边城。贩私盐自然是他极为憎恶之事,只是若此事却偏生发生在他倒颇有几为惜赏的那王爷身上,倒不由教他好生为难,是以进茶铺以后,一直没有表明身份,却是安静地待在一侧,冷眼看着此间的一切。
若以理而论,望江郡若身犯王法,只怕逃不得一责,但听得这黑旗军中著名的谋将易风嘴里淡淡那句“王命在身!”,却不禁堵住了意欲置询的诸多张嘴。在他这为官讲究中正二字的人眼中,此等作为倒有些蛮横的意味了,便有些不喜,更加笃定这茶铺外百来辆长车上,所运的,定是那雪白禁物……
……只是以情而论,按察院一向倚着手中权柄,咆啸官场,把持朝政,以言入人以罪,妄行大狱,倒更是令自己不耻……
情理相较良久,不由长叹一口气,长身而起,言道:“二位不若听我一言。望江若无此等弊状,倒不妨暂且将车拉回城中,再做计较。按察院也先退下,这般大阵仗,却是朝藩相峙,让百姓瞧去,若本无此事,日后岂不成了笑话?”
易风闻言一愣,瞧着铺中这名俊朗青年,心道此人好大的口气,竟然做起调停起来?但又觉此人似乎语气间对本郡倒无恶意。他本想这井盐交货在即,按察院人却虎视于旁,若呆会儿三方碰在一处,己方这一行人倒真不知如何自处了。倒还不如暂且退回城中。他其实心中还另有想法,心道王爷所吩咐要寻的那人,此时只怕已到了边城。此时己方在情法之理上已是入了困境,倒不如回到城中寻着那人,恐怕倒又有一番变数。
心中已有这般想法,又闻得此人发话,自然要借这顺水桨力,不由微微一笑道:“这位兄台说话倒有几分道理。只是恕在下眼拙,却不知阁下……”温和地看了谢仲歌一眼。
按察院主簿季恒心中却自有一番计较,他见此时已然成了僵局,也是不愿在这城外野地里呆立无功,闻得回城,暗自一笑,心道若能将这队盐车拉回两里,倒也是一大成效,一入城内,民居众多,若是双方翻脸,却也不惧那柄有些出神入化的偏弓了。尤为关键的乃是,城中不似在这荒沙无防之地,却没了被这批盐货买主__西山人强抢的危险。一思忖后,躬身行礼道:“侍郎大人说的在理,不如大家回城后再做计较。”
茶铺外面人听着似乎有缓和之意,不免有些松懈,只是众心着实没料着,这般剑拨弩张的情形,竟然会如此作罢。当然看着身周的这些盐车,众人清楚,这只是暂时作罢而已。
谢仲歌微微一笑道:“原来你却认得我。”
季恒亦是一笑,复又上前行了个礼,道:“以往谢大人还任登闻院御史大夫时,下官曾在拜见莫大人时见过一面。倒不料竟又在这边鄙之地与大人有再晤之缘。”
“大家同为朝廷办事,自然容易想到一处去。”季恒闻言诺诺。
那边厢的易风闻言却是心中一懔,没想到今日所面对的不止是按察院的走卒,还有一位朝中名吏。传闻中这位谢侍郎持身颇正,素有官声,却又有些古板拘囿不化。自己这一行私盐,只怕也落在了他的眼中……
他亦是上前见礼,也不言它,淡淡仍是一句:“王命在身,不敢稍有懈怠,还望大人莫要见怪。”说罢招呼商会将车队拉回城中。谢侍郎随之步之茶铺,看着那名动天下的望江三面旗,额角青筋一闪即现,心道这素以智谋名于望江的易三,怎地今日倒似转了性子,起先徒以人命相吓,末了翻来覆去,却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他却不知,易风此行消息被外透,已是输了极大的分数。这百余车的盐赫然便在望江人的身旁,却偏生被按察院堵住了去路,稍有举措不当,便是双方火并的场景。而易风为望江郡大局着想,却是颇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如此一来望江与按察院间,倒不纯是二者较量的问题,自然有些难以应付。他思来忖去,倒悟得了个千言不当一默的意思,只管将王命二字抬了出来,却又故做玄虚,倒让朝廷来人不便动手。
这番心思虽然粗浅,一时之间却易让耿介之辈犯了糊涂。江一草自然算不得耿介之人,正暗赞此人应对得当时,不料耳旁听着那神庙栖云淡淡道:“望江易三,果然名不虚传,却是智而若愚了。”
方才他一直悄然立在茶铺一角,也没轮到他发话的空,要知铺间诸人中,谢仲歌乃从三品的吏部侍郎,季恒却是权压朝野的按察院正厅主簿,望江三面旗名头更是骇的大人,本身亦是望江郡黑旗军的将领,此时虽不在防区,无军职衬身,却也轻忽不得。神庙栖云虽不知是何来路,但看模样,定是庙中内堂要紧角色。想着这小小边城今日之中竟来了这多大人物,他这小小司兵不由大摇其头。听着栖云这点晴一语,他淡淡一笑,比划了个请,便随着二人走出茶铺。
步出铺外,只见远天悬着白日,照的这沙地上苍苍一片,唯余下白沙之上还残着点点血痕,不由一声轻叹,心道谁料得方才数刻前便有一人性命无声无息地在此断送?看着那长长的车队在按察院人的押送下缓缓向二里外的那小城行去,他有些失神,心道这最不应该被人知道的一次走盐,竟似乎成了全天下人人尽知的盛事……
……是谁走漏了风声?或许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长盛那人不甘心布下的局?望江方面尽可隐忍,按察院也不会不知进退,这事情到了末了只怕又是了了,只是自己这个小城司兵恐怕是当不长了。
忽地想到小时候抱着春风听戏,曾经在茂县红瓦寺旁听过一个和尚唱过的俚曲,曲子是这么写的:
“花开花谢花零去,人来人往人不聚。思这思那思不足,走南走北走千里。恩爱暂,无常久,生世多畏惧。”他无来由胸口一闷,心道自己又要走千里了吗?
沙原上蚁行众人间,那永远垂下一络长发的背弓年轻人,正半倚在盐车上打着呵欠;那左手剑客正紧紧地握着剑柄,眼光却定定地看着前方;易风正满脸堆笑地跟在谢侍郎身旁笑声不断;季恒却领着人马冷着脸斜斜地拉在后方;宜白的掌柜董里州倒是急冲冲走在盐车队的最前面,不停地揩拭着额头,只是这北地天寒,却不知哪里来的汗水……
江一草忽然觉着方才看到的那滩血迹有些刺眼了,闭了会儿眼睛,方抬起头来。此时无朔风劲吹,也没有雪片纷飞,倒是有一轮冷火秋烟的日头冷冷地照着这原上诸人,他哑然苦笑,真是一个多事的冬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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