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已经快消气的陆达慧被他这么一激,腾地又冒火起来,追着陈义天就开打。陈义天呵呵笑着,由着她打两拳又跑开几步,等她追着了再挨她几巴掌又跑开,一个气急败坏地追,一个嘻嘻哈哈地逃。两个人围着沙发、饭桌转了好几圈,最后追上了楼。
“陈义天,你敢给我跑!”陆达慧吼道。
“你追啊。追到了我就任你打。”陈义天笑道。
“你别得意,追到了我不打死你!”陆达慧尖声大叫。
嬉闹间,早跑进了陆达慧住的卧室。陈义天嬉皮笑脸地等着她又来打,谁知陆达慧出其不意地飞起一脚把他绊倒,陈义天一个晃,倒在了床上,刚一倒下,陆达慧就飞扑了上去,抱着他脖子就要掐。
“玩真的啊?”陈义天笑着,忙用手挡开她的手,另一手揽着她的腰,一个翻身就把陆达慧压到了他的身下。
“陈义天,你放开我!”没想到情况来了个大逆转,陆达慧急道。
“放开让你又打我。”陈义天笑道,食指轻轻蹭在她脸上,轻轻问道,:“还痛吗?”
陆达慧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是在问她被顾瑶打的那一巴掌:“早不痛了。”
“怎么会让她打的?”陈义天的手仍旧在她脸上蹭着,像一张砂纸,糙糙的,很有质感,很温柔。
陆达慧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挥开他的手,喃喃道:“程璐在。喂,一直想问你,这间屋子的主人是谁啊?”陆达慧问完这个问题,明显感觉到陈义天的身子一僵,忙补充道,“你要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陈义天却是翻身和她并肩躺在床上,慢慢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想听吗?”
“想。”
“那就要从很久很久以前,1919年,对是1919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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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一个孤儿。”陈义天在夏虫呢喃声中,开始了他的回忆之旅。
从我懂事起,我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是被庙里的老和尚养大的。那会儿,我以为我长大了,也会当和尚,谁想碰到了军阀混战,老和尚死了,庙也被烧了。
“那你——”
我就开始了混江湖。刚开始,傻,什么都不懂,天天被人打。但是我告诉你,后来我发现,只要不被打死,最后都能成为雄霸一方的混蛋。
“你承认自己是混蛋?”
废话!你心里没骂过我是混蛋吗?我知道,很多人心里都骂过,不过,他们不敢当着我的面儿骂。我记得1919年时,我还在北平,不过那个时候北平还不叫北平,嗯,对,是叫北京。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一帮小混混的头了。我们打架、偷东西、在巷口立个草牌子就管人收过路费;碰到比我们厉害的,打不过就跑。那个时候还真是无忧无虑,困了就在哪家门口团一觉;饿了便去天桥或烟馆,偷俩钱儿买切糕、吃炸酱面。不过,有一点我真不如你,那会儿我还没杀过人,最厉害的就是趁一个当兵的喝醉了,偷了他的枪,跑林子里打了两只野鸡,几兄弟烤着吃了。
后来,学生、工人在街上闹起来,有人给了我五块钱,让我带着我那三个兄弟,就是况豹、明仔的哥,还有宋宝儿,让我们混进去,找机会制造混乱。
“我怎么没见过明仔的哥,还有那个宋宝儿呢?”
他们死了。哎,乖,别打岔,听我说。混乱真制造起来了,警察抓学生、学生打工人、工人打警察,一个乱啊。我们几个也没能幸免,打别人也被别人打。警察打得最狠,因为他们手上有家伙事儿。混战中,我和我兄弟被冲散了,我被几个警察追着跑,头破了,脚也折了。
“那你怎么逃过去的?”
他们也不过是混口公家饭吃,估摸我受重伤活不长,追了一截儿,也就算了。可我还是跑,一直跑到没了知觉。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张木板上躺着,旁边站一小姑娘,就三、四岁的模样,粉噗噗的。见我醒了,吓了她一跳,转身就跑。呵呵,妞妞总爱跑,就不肯好好走路,跑起来像小兔子一样。是妞妞的娘救的我,找大夫给我治病,又煎药给我喝。妞妞娘,嗯,靠给人洗衣服缝穷,养活妞妞。那会儿,她比现在的你大不了两岁,面色蜡黄,双手变形。虽然日子苦,可总是笑眯眯的。
“那妞妞的爹呢?”
妞妞爹?是个大烟枪,听说祖上还是秀才,可惜到他这里,就全毁在那口大烟上了。败了家,没钱买烟抽,就干脆在私烟馆里给人倒痰盂,讨一口烟吃。基本上不回家,一回来就管妞妞娘拿钱,不给就打。妞妞娘怕他吓着孩子,也只好给。
他要是不回来,其实日子也许可以过得好点,也许,我也会一直呆在北平,世上就没有陈义天这个人了。
醒来第二天我就要走的,可她说,要我帮她照看妞妞,她挨家挨户收衣服送衣服,带着孩子不方便。我瘸腿怎么照顾啊,不过是她一个说辞罢了。倒是妞妞,倒水给我喝,陪在我身边,跟我讲话解闷。妞妞喜欢唱歌,没事就靠着我,吃着院子里摘下的,哼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歌。我问她,你吃什么啊,好吃吗?她说,一串红,好吃,甜!我说,妞妞,等哥腿好了,哥买饴给你吃。你猜她怎么说?
“她怎么说?”
她笑着问我,饴是什么?有一串红好吃吗?
等我腿基本好了,我就跑去偷钱。那天运气还不错,偷了一个钱袋子,里头足有两块多。我把两块整的给了妞妞娘,就带妞妞去天桥玩。妞妞跟我说,她长大了也要上天桥耍杂耍。我说,为什么?她说,可以穿漂亮衣裳。你知道吗?原来杂技摊子上有个小姑娘穿了身粉色衣裳。
那天,我带着她看了拉洋片儿,吃了杂酱面,买了葫芦,还买了一坨粉红色的线给她扎头发。我说,这坨线够扎一辈子头发了,喜欢吗?她说,喜欢,回去也给娘扎头发。我又问,葫芦不好吃吗,怎么只吃了一颗?她说,好吃,她要留回去给娘吃。
当时,我就想,等我有了钱,我再不要妞妞娘给人洗衣服缝穷了,我要让她们吃香的喝辣的,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她们,让她们过好日子。
所以,当有人跟我说,上海遍地是金子,只要有心,肯吃苦,就能赚大钱时,我没有丝毫的犹豫,找到我那几个兄弟,就去了上海。
上海真是个好地方,第二年,我就挖到了人生第一桶金。随后是一帆风顺,我跟自己说,做完这笔买卖就回北平接她们母女来上海。谁想到,刚完一笔又来一笔,你知道吗,都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所以......
“她们会原谅你的。都是过苦日子的人,她们会明白。”陆达慧的手不知不觉间抚上了陈义天的眼,轻声安慰道。
陈义天握着她的手,让温暖一直停留在眼上,闭眼叹气道:“我原谅不了我自己。”
那天,我们又抢到了一个码头,弟兄们都很高兴。天祥,就是明仔的亲哥,他说,大哥,咱是不是该去开开眼了。于是,我们就去了朱葆三路。知道那里吗?一晌风流不过是几毛钱的买卖,没意思。我早早出来在街上溜达着等他们,呵呵,竟让我看到了一个钉棚在送客。
陈义天顿住,好像睡着了一样。陆达慧半撑起脑袋,轻轻道:“陈义天,别说了。”
“我没事。”陈义天叹了口气,继续道:
那个钉棚就是妞妞娘。我还记得,她远远站在那里,笑眯眯。她看着我,说,真好,混出个样了。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我说,姐,你怎么在这儿,妞妞呢?她就哭。
我离开北平没两天,那个烟枪突然回家了,还带了人。那个混蛋居然把妻女都卖给那人贩子。起先母女俩还在一起,后来有人买妞妞。妞妞娘说,买妞妞的人要带孩子去南洋,她就带着孩子偷跑,结果还是被抓了。妞妞被人带走,她自己也从这个人手上被卖到另外一个人手上,从北平到天津,从天津到南京,辗转多次,最后到了上海,沦落为烟巷里最低等的妓女。
我见着她时,她已经染了病,我接她到我那里,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走了。走前,一直念叨着妞妞,不肯闭眼。我在她面前发了誓,倾尽心力,一定要找着妞妞。就这样,她才闭眼,安心走的。
“那——找着妞妞了吗?”陆达慧早猜到,当初陈义天就是把她当妞妞了,可还是忍不住问,像是帮他找说下去的勇气一样。
我回北平,找到了人贩子,又找到了那个买妞妞的人。那人说,他也是替人买的,集上十来个小孩子,就送广州,有人接应。我就又到了广州,找那接应的人。日子久他也记不清了,估摸说,妞妞是上了那艘烧起来的船。那船快开的时候,突然烧起来,逃的逃、死的死。
陈义天突然紧了紧陆达慧覆在他眼睛上的手:“如果,她还活着,跟你是一样大,也都22了。这屋子就是为她准备的。你说,她会喜欢吗?她一定是不喜欢,要不,我找她这么多年,她怎么都不回来呢。”
一时间,陆达慧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沧桑男人,从来都是他哄她,他帮她的啊。“陈义天,我困了。”傻傻呆呆之际,陆达慧脱口而出。
“好啊,睡吧。”陈义天抓起眼睛上她的湿润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然后起身慢慢向门外走去。
“陈义天!”陆达慧突然叫住他。
“怎么了?”陈义天转身看着她。
“这里很漂亮,妞妞一定会喜欢的。”陆达慧淡淡笑道。
那一晚,陆达慧翻来覆去,像是一夜未睡,又像是整夜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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