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礼目不转睛注视着婉晴的背影,他多想多想冲下去解开自己的外袍,罩在她身上,为她阻挡那绵绵不断的冷冰冰。然而,他只能站在原地,哪怕自己的心疼绞断愁肠,他也只能用眼,眼睁睁默默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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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大殿内,从福临宣布追封墨兰为皇后到他离开慈宁宫,太后从头到尾就开了两次口。
“福临,皇贵妃柔顺贤惠,无人能及,哀家明白。只是两位皇后并存,这不符合规矩,朝臣有异,百姓称奇,总是不妥。额娘必定为她尽心办理后事,不会亏待她,追封一事还是就此作罢,以免节外生枝。”
福临的心本就是惨淡无光,所以他的回复也是黯然无色,“朕在皇额娘眼中究竟算什么?墨兰本就才德兼备,毗助后宫,于国于家皆襄佐赞益,朝臣?何来有异?百姓?有何称奇?倒是满口异辞的却是惠妃与皇额娘。”
“这些年来,该给的,不该给的,朕都给了。到如今,朕最爱的荣亲皇儿,朕最爱的女人,朕也都失去了。”
福临转过身,背对自己的额娘,遥望殿门外尚未被遮挡的寸许阴天,“朕已吩咐下去,赶做两副梓宫(皇帝﹑皇后或重臣的棺材),一副皇帝规格,一副皇后规格。皇额娘,我还有什么可以给您的,怕是就剩下我这条命了,拿去吧,我本已心如死灰,何必再拖着这条命苟延残喘。”
说罢,福临魂不守舍往外走去,包括皇后在内的所有在场妃妾纷纷面向太后跪下,泣泪恳求,“求太后成全!”
转而又跪向就要步出大殿的福临,啼哭喊求,“请皇上勿要再轻生,万万保重龙体。”
太后慌忙站起,索玛的手腕还抓握在太后手中,被握得生疼的索玛直接感受着太后的颤栗抖动冷汗,“福临,”太后连声音都在摇晃,“哀家,这就亲下懿旨,以皇后之礼为董鄂氏墨兰理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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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玛端着托盘进到太后寝屋,太后就坐在床沿,怔怔的眼神不曾因为她的进屋有所察觉,太后失神的样子她不是没见过,伺候太后多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太后。
今天的太后很不一样,眼中颤抖着恐惧,那是皇上在用太后赋予的珍贵生命,砸烂太后囚禁在最深处最暗处的牢笼,砸断牢牢锁住囚徒的坚固铁链,这位囚徒,就是太后身上仅留的一点脆弱。
索玛轻唤太后,太后不理,索玛放下手里的托盘,拿起茶碗呈递太后,太后还是不睬,索玛只得直接拿起太后的双手,往她手里塞进茶碗。
太后总算抬眼,茫然看向索玛,“你要做什么?”
索玛帮忙太后的双手,托起茶碗,送到太后唇边,看着太后浅浅喝进一口,“味道怎么样?喝了吧,您的嘴唇看着干干涩涩,把唇给润润。”
太后此时的眼神如同一个无措的孩子,服从索玛的建议,着急喝进,呛了嗓子,听得索玛唠叨慢些,又乖乖缓缓吞咽,直至喝光把茶碗递给索玛,一脸惨淡笑容,表露出“我很乖吧”的神态,而索玛则拍拍她的手背,以示鼓励。
“是灵芝茶,没错吧?就是稍微甜了些,”太后略微想想,“还是墨兰煎得好些,火候对,甜度也正合适。”
索玛手拿茶碗呆在半空,但她很快放下茶碗,回身,淡然而应,“那孩子朝奴才学了不少手艺,到最后都做得比奴才好,轮到奴才朝她学习,却总也比不上,真是个心灵手巧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主仆二人的对话自然而然,仿若墨兰还好端端活着,可听完索玛的话后,太后的表情跌进木讷,“好,她是好孩子,最好最好的孩子,好到福临眼里再容不下别的女人,好到我大清国的皇帝要为她寻死觅活,好到我忍辱负重养大的儿子居然用死威胁我,多好的孩子呀!我上哪儿找第二个出来,没有了,这人世间不会有第二个,她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再没有第二个了。”
索玛移步过去蹲在太后跟前,握住她的双手,“太后,皇上他,对皇贵妃本就用情至深,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慢慢好起来,就算不为别的,为了皇贵妃的嘱托,他也会一点点振作起来,您且多多忍耐些吧!”
太后冲着索玛直傻笑,“索玛,要称呼董鄂皇后。我的儿子,大清国的皇帝,只是为了一个女人的嘱托才能振作吗?”
“哇”地一声,太后立时就放声大哭,索玛吓坏了,瞪眼干愣。搜寻她的记忆,太后好似从未如此嚎啕大哭,就连先皇皇太极,她自己的夫君去世,她也不是这样肆意痛哭,像个迷路的孩子着急着哭喊找寻出路。
“索玛,你看到了吗?他可是我的儿子,可他眼里一丁半点儿都没有我,没有啊!”
“就该是我喝下那碗药,就该是我死在他面前,他好歹还看我一眼,我是他的亲亲额娘,我不是他的仇人啊!”
“一对冤孽啊,就是这辈子堵死、拦断、掐灭都不该让他们碰上的一对冤孽呀!老天爷,我这都是做得什么孽呀,偏让这对冤家给撞到了一起。”
“我的福临,他已经不是我的福临,从他坐上那个位置开始,他就不再是我的儿子,我成了皇太后,可我却失去了我的儿子。”
窗外的秋雨自顾自密密麻麻编织惆怅,淅淅沥沥弹唱悲伤,屋内抱住索玛的太后则“哇哇”声哭得天昏地暗。索玛一动不动,只是听凭太后扑在自己怀里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是太后的贴心人,可她毕竟是奴才,她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劝慰失控无助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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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西去,昏鸦啼哀,承乾宫大殿灵堂香火缭绕,明烛藿亮。
菱香送出边回走边泣泪的穆克图氏曼筠,梅萼小心翼翼搀扶身怀六甲的她,实在不用她亲自来,可她还是坚持过来上香、点烛、磕头。
止步承乾门前,穆克图氏抓住菱香的手,仍是接连落泪,“这后宫缺不得董鄂皇后,没了这位皇后姐姐的照应,往后的日子只怕多是提心吊胆,难过。姐姐她如何就去得这么早,我往后除了谨守永和宫,再没去处,难受。”
菱香天天都是个泪人,把穆克图氏的手交给梅萼,“主子切莫伤心过度,请爱护腹中胎儿,好好为皇上生下一位健康的小皇子,我家主子也会觉得欣慰的。”
穆克图氏反而哭声更急,一步一歪而去。菱香蹲下身掩面失声,心里无尽哀痛,“我可怜的小姐啊,要是有个能人照应你,你何至于年纪轻轻就早早而去。老爷真是英明啊,从来就不稀罕你进宫享受荣华富贵,这可真是喝人血、要人命的荣华富贵呀!”
一位急匆匆跑来的小太监刚想冲进承乾门,听得门边的伤泣,戛然停步,俯身辨认,明确是菱香后,顾不上许多,赶紧出手拉起菱香。
“菱香姐,快先别哭,碌公公出事了。”
菱香听着赶紧抹去脸上的泪,见是这些日子时常跟在小碌子身后听从吩咐的胡元,把他带到边角,胡元凑在她耳旁窃窃告知,“方才,我亲眼看着吴公公带人把碌公公堵住,强行带走,后来我再也没见过碌公公,肯定要出事。”
殿内灵堂,婉晴抱来两个插满白菊花的大花瓶,撤去上午才放上的花篮,一左一右仔细摆好。
目光移至梓棺前设立的牌位,牌位上的称谓“皇后”二字尤为金光夺目,婉晴死死盯住,唇边悬挂的苦笑却是百转千回的晦涩与心酸。
皇太后亲下谕旨,皇贵妃董鄂氏佐理内政有年,特追封皇贵妃为皇后。
礼部奉谕拟出谥号,谥曰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
按应行典礼,举行隆重的追封礼,并锡之册宝。
以追封皇贵妃董鄂氏为皇后告祭奉先殿。
皇上遣公爵遏必隆祭端敬皇后。
皇太后、皇后各遣内大臣致祭。
诸王、贝勒、贝子等宗亲,内大臣及文武各官,公主、王妃以下及文武各官命妇,具以次致祭。
皇贵妃董鄂氏既已追封皇后,其伯父罗硕著加三级,授爵为一等阿达哈哈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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