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田园的寧静与內在的修復中悄然流逝,转眼林川来到“归巢”已近一月。
这天上午,李医生没有单独来找他,而是和老班长一起,將他带到了那间用於评估的平房。
房间里,除了他们,还有一位身著军装、气质沉稳的中年男子,林川不认识,但从其肩章来看,级別不低。
镰刀也站在一旁,看向林川的眼神带著关切和询问。
气氛似乎比往常要正式一些。
“林川同志,这位是总部来的王干事,负责了解你的康復情况。”李医生介绍道。
王干事站起身,与林川握了握手,目光锐利却不失温和:“林川同志,你好。受萧卫华首长委託,我来看看你。同时也结合『归巢』的评估,对你的现状做一个阶段性的判断。”
林川心头一紧,但看到老班长平静的眼神,又缓缓放鬆下来。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请坐。”王干事示意道。
评估开始。王干事的问题比李医生更具针对性,也更接近林川之前的任务领域,但语气始终平和,更像是在探討,而非审问。
“根据李医生的报告,你这一个月的进步非常显著。特別是情绪控制能力和现实感知能力,恢復得很好。”
王干事看著手中的文件,“我们想知道,你自己如何看待这种变化?你认为,是什么起到了关键作用?”
林川沉吟片刻,坦诚地回答:“是环境,还有……人。”
他看了一眼老班长,“老班长他们,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病人,或者一个危险的怪物。他们让我干活,跟我讲道理,也听我……胡说八道。”
他顿了顿,“在这里,我感觉到的是『接纳』,而不是『治疗』。这让我……没那么想对抗了。”
“哦?胡说八道?”王干事微微挑眉。
林川有些赧然:“就是……晚上睡不著,去后山墓园,跟地下的前辈们……聊了聊。”
王干事和李医生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隨即瞭然。
老班长则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一下。
“这是一种很好的宣泄和情感联结方式。”
李医生点头记录,“对於重建安全感和社会归属感非常有帮助。”
王干事继续问道:“那么,关於未来的打算,你有过思考吗?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状態持续向好,你希望回到什么样的岗位?或者,有什么其他的考虑?”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林川沉默了更久。
回到天狼?
他想起自己失控时差点掐死战友的场景,心中仍有余悸。
回到血狼?那片充斥著硝烟与算计的土地,是否会再次引动他心底的恶魔?
他甚至闪过一瞬间的念头,或许就这样留在这里,种地、钓鱼,了此残生,似乎……也不错。
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他想起了李老关於“活水”的追问,想起了后山墓园里那些为了后代安寧而长眠的先烈,想起了天狼那些嗷嗷叫的兄弟,想起了妹妹晓晓,想起了竹叶青在中东独力支撑……
他的“活水”,从未断绝。
他抬起头,眼神虽然还带著一丝疲惫,却重新燃起了某种坚定的光芒:
“我是一个兵。如果组织认为我还能行,我还想穿这身军装。至於岗位……我服从组织安排。但请给我一点时间,我……还需要更稳一点。”
他没有豪言壮语,但这份沉淀后的坦诚与担当,让在场的人都微微动容。
王干事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录著什么,没有再追问。
评估结束后,王干事和镰刀单独聊了一会儿,然后王干事便乘车离开了。
镰刀留了下来,走到林川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慰:
“老伙计!刚才那话,说得像个爷们儿!老王私下跟我说,你的恢復情况远超预期,心理评估量表大部分指標已接近正常值边缘,尤其是攻击性和解离症状,下降得非常明显。他说,照这个趋势,最多再有一两个月,或许就能考虑让你逐步接触外界了!”
林川听著,心中並无太大波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能否儘快离开,对他而言似乎已不是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找回对自身的掌控,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比任何评价都来得真实。
镰刀看著他平静的反应,更是放下心来。
他知道,那个沉稳如山的林川,正在真正回归。
傍晚,林川主动揽下了做晚饭的活儿。
他用新摘的蔬菜,搭配张老醃製的腊肉,做了一锅简单的燜饭。饭菜上桌,香气四溢。
老班长尝了一口,点了点头:“火候还行,就是盐有点轻。”
李老笑道:“比老张头第一次做饭强多了,他差点把厨房点了。”
张老闷头吃饭,不置可否,但多吃了一碗。
饭后,林川收拾完碗筷,没有立刻回屋,而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看著满天星斗。
山里的星空格外清晰璀璨,银河如练,横亘天际。
老班长也拿著蒲扇走了出来,在他旁边坐下,慢悠悠地摇著。
“心里踏实了?”老班长问。
“嗯,踏实了点。”林川回答,“就是……有时候还会怕。”
“怕啥?”
“怕再失控,怕对不起信任我的人,怕……辜负了这身军装。”林川说出了心底最深的隱忧。
老班长摇著蒲扇,看著星空,悠悠道:“怕,是好事。知道怕,才知道敬畏,才知道分寸。真要是天不怕地不怕,那离折戟沉沙也就不远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心里头的伤,跟身上的伤一样,就算结了痂,落了疤,碰一下,颳风下雨,还是会疼。指望它跟从来没受过伤一样,那不现实。关键是,带著这疤,你还敢不敢往前走,还能不能记得自己该往哪儿走。”
“我看你,根子正,魂没丟。这就够了。剩下的,就是带著这点『怕』,稳稳地走。走得慢了不怕,只要方向对,总能走到地方。”
林川仰望著星空,品味著老班长的话。
是啊,或许他永远无法完全摆脱那些血腥的记忆和失控的恐惧,但他可以学会与之共存,带著这些伤痕,更谨慎、更坚定地走下去。
夜色渐深,林川回到木屋。
这一夜,他依旧梦到了东京,梦到了廝杀,但梦境不再那么清晰逼人,更像是一部隔著一层毛玻璃观看的默片。
他在梦中甚至尝试著像老班长说的那样,去“看”而不是被“卷”,虽然依旧紧张,却未曾惊醒。
清晨,他被窗外第一声鸟鸣唤醒,感觉精神竟比前些日子还要清爽几分。
康復之路,道阻且长,但他已然看到了远方的微光。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