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温润一笑,悄然挪开手掌,又缓缓落座。李纨只觉温热的脸颊逐渐转凉,眼见陈斯远回身落座,顿时心下若有所失。
抽出帕子擦了擦溢出的眼泪,李纨赶忙道:“这道经?”
陈斯远笑道:“兰哥儿去了太太房里,你总要做出个模样来。”
李纨恍然,禁不住笑道:“原来如此,还是远……你想的周全。”
就听陈斯远道:“不如此,咱们又哪里得空说话儿?”
李纨愕然不已,陈斯远又道:“你明儿个便去寻了太太,说要去玉皇庙研读道经,想来太太万无不准之理。”
“我……”李纨顿时红了脸儿。
那日隔着七、八步便有贾琏与那鲍二家的,饶是如此远兄弟还禁不住好一番作弄自个儿,若是独处起来,自个儿又哪里守得住?
那陈斯远好似窥破了她的心思一般,只道:“你想来便来……你若来了,我偷偷寻你说几句话儿就是了。”顿了顿,又道:“是了,二嫂子要寻我合伙操办工坊,你将银钱都交给我保管,我琢磨着留在手中也是浪费,莫不如抽出一些来参个股?”
李纨欲言又止,蹙眉为难不已。
陈斯远一笑了之,干脆起身道:“那你先想着,也不用急着给我回话儿,我先回了。”
木然瞧着陈斯远出了门儿,李纨这才慌忙起身。谁知这下子起来的急切了些,头上的金簪竟掉落下来。
铛啷啷一声,好巧不巧落依在桌腿上,李纨慌乱之下竟一脚踩了上去!
李纨紧忙挪步,再顾不得去送陈斯远,赶忙弯腰拾起,却见那金簪弯折,簪头掉落……
她停步堂中,抬眼目视陈斯远被素云送出院儿去,又低头瞧了眼断成两截的簪子,不禁幽幽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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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转眼到得翌日。
陈斯远一早儿起来便气不顺,不拘衣裳、吃食,俱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偏香菱、五儿浑不在意,私底下还窃窃私语嬉笑一番。
待红玉拄着拐杖入内,耳听得香菱拢手耳语几句,顿时笑得打跌。待五儿提了早点来,红玉方才凑至身前道:“大爷且多等几日——”
陈斯远顿时气恼道:“我如今都大好了,怎么就不行?”
红玉掩口笑道:“都说一滴精十滴血,大爷创口才结痂,还是仔细些好。”
陈斯远恼火着一指自个儿下颌上红肿的酒刺,道:“你瞧瞧,这心火都憋出来了!”
红玉又是咯咯咯笑个不停,琢磨着这般也不是法子,便寻了香菱耳语几句,点香菱点头,这才回来又与陈斯远耳语了一番。
陈斯远先是眼神一亮,旋即面上暗淡无光,无精打采道:“罢了罢了,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红玉嗔道:“那便算了。”
“不可……没肉尝尝滋味儿也是好的。”
几个丫鬟见此又是笑个不停。
那陈斯远三两下吃过了早点,正猴儿急一般扯着香菱要往梢间里去,谁知此时忽有芸香打外间奔行进来。
“大爷大爷!”
陈斯远耐下心来问道:“可是有事儿?”
芸香巴巴儿道:“昨儿个兰哥儿夜惊了两回,折腾得太太一宿不曾安睡。”
“哦,还有呢?”
芸香道:“尤大奶奶身边儿的银蝶方才打东角门进了园子,瞧那样子是往前头去寻大太太去了,急匆匆的也不知出了何事。”
银蝶?尤氏如今有孕在身,莫非宁国府又出了什么事儿?
陈斯远暗忖,那尤老娘安心待在水月庵,尤氏自打有了身孕之后,便每月送去用度;三姐儿恨极了尤老娘,自不会去观望,便只有尤二姐每月去探视一回。
这许久没有动静,算算尤老娘怀胎八月,莫非是有了动静不成?
那芸香眼珠转动,眼见陈斯远回神儿,这才说道:“老爷一早儿回了府,我瞧着鸳鸯先去了梦坡斋,后头又去了东跨院。”
陈斯远眼见再没旁的事儿,便赏了小丫鬟芸香一串钱。那芸香乐颠颠而去自不用提,陈斯远也没了邪念,只分外期盼过会子荣庆堂里情形。
却说这日早饭前,李纨辗转一宿,因挂念贾兰,到底往王夫人院儿而来。
入得内中,便见玉钏儿等正伺候着贾兰洗漱。
李纨与王夫人见过礼,这才纳罕道:“怎么这会子才起?”
那王夫人遮掩道:“陡然换了床榻,兰哥儿有些睡不惯,早间有些赖床。再者,眼看就要入秋,哪里好让兰哥儿来回奔走?我打发人往远哥儿新宅送信儿了,过会子请了那先生来,就在前头上课就好。”
李纨颔首应下,禁不住瞥向贾兰,便见贾兰正委屈巴巴地瞧向自个儿。
李纨顿时心下一酸,想起陈斯远先前所说,只觉自个儿这些年守节只守了个笑话儿!婆婆王夫人存的什么心思,当她不知?不过是想怄死了自个儿,再将燕平王所允好处分润给宝玉罢了!
心下腾起一股子怒火来,她面上古井无波,开口轻声说道:“媳妇此来一则看看兰儿,如今见他无事也就放下心来;这二来,因这几日心绪不宁,想请太太开了玉皇庙,我也好诵读道经静静心。”
王夫人笑着道:“这等事儿你只管说就是了,何必用求字?不过先前大太太拿了玉皇庙的钥匙,府中倒是有另外的,待我与大太太招呼一声儿,便打发人将钥匙送去。”
李纨欠身谢过,又瞧了一眼贾兰,干脆起身告辞。待行至门前,忽而听得贾兰在身后唤‘母亲’,李纨强忍着心下酸涩夺门而出。待上了夹道,顿时泪流不止。
口中呢喃有声,道:“兰儿且忍耐几日,过几日就好了,过几日就好了……”
才从王夫人房后角门出来,迎面便见鸳鸯快步而来。李纨紧忙擦了擦眼泪,遮掩着与鸳鸯说上两句,便匆匆往那三间小抱厦而去。
却说鸳鸯进了角门,又回首瞧了李纨一眼,不禁蹙眉叹息一声儿,这才扭身往前头而去。
须臾被玉钏儿引入内中,鸳鸯见过礼便笑着道:“老太太发了话儿,说太太等用过了早饭再过去。”
王夫人纳罕道:“可说了什么事儿?”
鸳鸯笑道:“老太太一早儿心事重重的,叫了老爷、大老爷,说不得大太太过会子也要来呢。”
王夫人不知是因着自个儿,只当是出了大事。待送过鸳鸯,顿时心下一凛,暗忖莫不是工部又查出亏空了?
老爷贾政昨儿个一夜未归,今儿个一早才回了府……这,说不准啊!
王夫人心下杂乱,再顾不得假模假式的教养贾兰,只吩咐丫鬟、婆子伺候着贾兰穿戴齐整,吃用过早饭后便送去了前头私塾里。
辰时过得两刻,王夫人这才往荣庆堂而去。
少一时路过粉油大影壁前,正撞见领了平儿出来的王熙凤。
姑侄女两个碰在一处,王夫人几番探寻,那凤姐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只道不知老太太是何意。
过得须臾,王夫人与凤姐儿进得荣庆堂里,便见大老爷贾赦、老爷贾政俱在,唯独少了大太太邢夫人。
问过一嘴才知,敢情是东府尤氏动了胎气,邢夫人急吼吼去东府瞧尤氏去了。
王夫人暗忖,莫不是东府出了大事儿?又扫量贾赦、贾政,眼见贾政气定神闲、面有得色,反倒贾赦苦闷不已,王夫人不由得愈发费解。
思量一番,顿时恨得咬牙切齿:莫不是那傅秋芳有了身孕吧?
正思量着,便见琥珀搀扶着老太太自梢间里出来。
待端坐软塌之上,王夫人就道:“老太太,今儿个兴师动众的……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贾母就笑着道:“喜事,大喜事啊!老爷——”
王夫人心下咯噔一声儿!
“——圣人圣明,点了老爷的学差,待交割完工部差事,便要去赴任了。”
王夫人顿时松了口气,又笑着问道:“媳妇不知官场规矩,这学政……是几品的差事?”
贾母笑吟吟道:“这却不好说了,从二品是它,正五品也是它。老爷?”
贾政拱手道:“儿子侥幸升了一级,如今乃是正五品的郎中。”
贾母笑着道:“总归是好事一桩,这学政可是清流,若是差事办得好,说不得往后还能再升呢。”
众人纷纷附和不已,又齐齐朝着贾政恭贺。那贾政故作谦恭,实则兴奋得面色红润。
学政啊,这可是清流!贾政孜孜以求的不就是这等清流差遣吗?
另则,自个儿调离了营缮司,便是圣人放了贾家一马,意为从此不再追究过往旧账。此等一举两得的大喜事,贾政又如何不欢喜?
他这等方正的都能想明白,更遑论贾母等,于是荣庆堂里喜笑颜开,丫鬟们也不迭来道喜,喜得贾母吩咐下去:“赏,都有赏赐。”
好半晌,待此事揭过,贾母又笑着道:“另有一桩事,昨儿个太太将兰哥儿领回房里教养……不知兰哥儿可还好?”
王夫人赶忙笑着道:“这陡然换了床榻,的确有些睡不安稳。想来熟悉两日也就好了。”
贾母笑着颔首,又说道:“太太先前说的话儿,我这几日仔细思量了一番,的确有些太过操劳了。”
王夫人不明所以,只笑着颔首。
随即就听贾母道:“我看啊,太太往后只管安心教养宝玉、兰哥儿就是了,这管家的事儿,还是交给小一辈的凤丫头打理吧。”
王夫人顿时面上一僵!扭头去看凤姐儿。
凤姐儿故作讶然,赶忙掩口笑着道:“老太太又拿我作筏子,我这般年纪,管后头的事儿就脚打后脑勺了,哪里撑得起整个府邸?”
贾母却道:“谁不是试探着过来的?就说玉儿的母亲,未出阁时也不过十六、七,还不是将府中上下都管得井井有条?凤丫头性儿不让玉儿的母亲,我看呐,来日定也能周全了。”顿了顿,又笑眯眯看向王夫人,道:“太太这回可不好埋怨我可着劲儿使唤人了。”
王夫人有苦难言,正要分辨一二,谁知那大老爷顿时来了精神头儿,说道:“是了,凤丫头本就管着后头儿的事儿,如今不过多了前头一摊子,谅也能周全了。弟妹到底上了年岁,还是教养宝玉、兰哥儿的好。”
凤姐儿又笑着道:“大老爷这般说,我可当不起。既是老太太发了话儿,我往后但有拿不准的,便多往老太太、太太处奔走请教就是了,老太太与太太可不要嫌我叨扰。”
王夫人冷着脸儿没接茬,心下哪里不知凤姐儿只怕早与贾母串通了?
只是先前话已经撂出去了,当着众人的面儿,那贾兰又昨儿个才领回房里,她便是再不要脸子又如何好食言而肥?
王夫人素无捷才,一时间竟无应对之法,便只能瞧向贾政。
谁知老爷贾政全然不管王夫人,心下认定这荣国府迟早是大房的,此时交给凤姐儿打理自是合情合理。
王夫人见贾政不理自个儿,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偏此时老太太又道:“太太,你看凤丫头可好?”
凤姐儿乃是王夫人的侄女,她又岂能说个‘不’字儿?
心下暗自思量,待回头儿寻了夏金桂计较一番,当下便遮掩着笑道:“凤丫头自是妥当的,只是到底年轻了些……这来日与各家命妇打交道,只怕要吃亏。”
贾母笑着道:“那也简单,到时候不是有大太太与太太吗?再不行,老婆子亲自出马也就是了。”
王夫人眼见无可挽回,便僵笑道:“老太太这般说了,媳妇还能说什么?”扭头看向凤姐儿,冷声道:“那过会子凤丫头随我回去,将各处钥匙取了去便是了。”
此时议定,贾母要吩咐人预备酒宴,说是要好生热闹一场。又说了半晌话儿,这才让各人各自散去。
那王夫人自荣庆堂后含怒行出来,谁知一个踉跄发髻上插着的点翠簪子便掉落下来。也是巧劲儿,那簪子落在青石板上,顿时脆生生断成两截。
玉钏儿慌忙拾起,观量一眼道:“太太,这簪子只怕要寻人去修理了。”
王夫人暗忖,簪子断了自是能修,可自个儿与凤姐儿的情分断了……又哪里修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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