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光阴倏忽,转眼已是霜降。
北风卷着霜气越过长江,直入江南地界,将金陵城染成一片素白。
刺史府的青瓦、檐角、阶前,白露凝作寒霜。
江行舟开始收拾行囊、书籍,准备北上大周洛京赶考事宜——
春闱在即——每三年一场,关乎大周天下举人命运的会试,定在开春之后。
但他深知,若等到过了年节才动身,只怕沿途风雪阻滞,或是其它突发变故,容易误了考期。
老举人们常说:“赴京赶考,宁早三月,不迟一日。”
通常大周各道的举人们,会提前三月以上抵达洛京。
然而,京城居,大不易!
洛京的客栈掌柜们最懂在春闱时节涨价——冬至刚过,房钱便一日贵过一日。
那些囊中羞涩的寒门举子吃不消,往往要稍微一月,捱到年关将近才动身,省下这一两个月的赁金,够买几车文炭。
而家底殷实,朱门绣户的举人们,大多会选择在秋雁南飞时,入寒之前便启程北上。
他们会提前三个月,在洛京赁下精舍,红炉煮酒,雪窗课读,连除夕的爆竹声都透着从容。
江行舟自然是打算早点出发,免得赶路匆忙。
江行舟从刺史府领到了一纸实习证明。
青绫为面的文书上,刺史朱印殷红如血,[实习司马]四字力透纸背。
这薄薄一纸“实习观政”文书,却是春闱入场的通途——
没有这官署印信证明,任你才高八斗,也叩不开春闱的朱漆大门。
韦刺史将这封实习证明文书递给他时,朱砂印泥犹带温润。
老大人指节在文书上轻轻一叩,眼尾笑纹里藏着三分期许:“江司马收好。
此去春闱,老夫在金陵等着听你的蟾宫折桂。”
他在江南道担任刺史,剿灭太湖妖庭,钱粮税赋更是超额完成征收,政绩异常卓越。
说不定,他也可能调任回洛京任职,在京城遇到江行舟。
“必不负大人栽培!”
江行舟双手接过文书,触手生凉,恭敬的躬身告辞。
江行舟回到金陵客栈,提笔蘸墨,在灯下连书四封。
信笺带着炭火气飞向四方:
一封往苏州府衙,约了在苏州府衙担任实习别驾的韩玉圭,
一封递江阴县衙,约实习主薄曹安,
一封寄太仓县衙,约实习县丞陆鸣,
最远那封,要渡水去周庄镇,约了担任镇教导的顾知勉,让四人前来金陵城汇合。
江阴县今岁赴考举子大约二三十人,赴考的举人不少,有雄心壮志者,都会赴京赶考。
但是,这四位俱是江阴薛府私塾,裴惊嶷老夫子门下的“同年同窗”,关系自然非本县的其他人举人可比。
信至三日,四人皆动身。
韩玉圭从苏州府衙领了实习文书,带上丫鬟青婘,乘着一辆座驾,便启程上船赶赴金陵;
曹安辞别江阴县时,老县令塞给他一包御寒的姜茶;
陆鸣的行李最轻,只带了一卷太仓县志;
顾知勉骑了一头青驴,临行时,周庄镇学的蒙童们追着他的青驴跑了五里路。
金陵城南的渡口前,四人的船几乎同时抵达,座驾踏碎了官道上的薄霜。
“顾兄堂堂举人,怎么骑头青驴为座驾,来赴京赶考?”
韩玉圭见顾知勉骑着青驴下船,不由一愣,失笑。
那青驴似是听懂人言,忽然不满的打了个响鼻。
“韩兄!”
顾知勉拍了拍驴耳,笑道:“我在周庄镇任教导,常在乡野私塾之间走动,车驾行走不便,便买了一头青驴为代步。
这蠢物随我走遍周庄三十六座塾,踏过水田阡陌。
不曾想,倒也坐的舒坦。”
顾知勉倒也没有不好意思,说着从褡裢里摸出半块麦饼,“临行前我要走,它撒腿追到渡口,倒比学童们还舍不得我。
我舍不得将这头蠢驴留在乡下,只能带着上路了!”
驴子嚼着麦饼,尾巴甩得欢快。
这青驴比奢华的马车座驾便宜太多,几块麦饼就喂饱,倒也省了他平日里不少销。
“顾兄果真是常在乡下跑,这脸都晒黑了!.倒是壮实了许多,不像以前的白面书生了!”
曹安和陆鸣也是大笑,顾知勉骑头青驴无拘无束,倒也是洒脱。
江南霜降,
江行舟的书信已如春燕般飞向江南道各府、县。
他还书信约了唐燕青、徐灿明,甚至谢栖鹤、王墨青等几十名甲榜举人,一同赴京赶考。
他们虽非同窗共读,却是同榜登科;
举人功名已入“官籍”,在朝廷吏部待缺。
此去春闱,不论他们能否金榜题名考中进士,来日朝廷吏部选官,他们总要在这大周官场相逢。
倒不如趁这风雪兼程,先结下一段同舟之谊。
很快,众举人们纷纷响应,一起乘船走大运河水路,北上。
临行那日。
江行舟和众举子猛登船时,金陵城尚笼罩在晨雾中。
江行舟本欲悄然离去。
本想挥一挥衣袖,如一片薄云般飘过江南,不带走一片云彩。
可是,
不知怎的。
舟楫方动,忽闻岸上笙箫骤起。
但见——
秦淮画舫的歌姬们罗袖翻飞,从街巷间涌出,唱着相送的歌舞;
衙役们高举欢送的朱牌,【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连中三元】、【独占鳌头】,在晨光中列阵。
韦刺史的官轿碾过露水,杜学政的马车惊起栖鸦,周敦实率文社诸生执礼而立,府衙众官绯袍玉带迤逦相随。
更有金陵城闻声赶来的百姓们,纷纷奔走相告,将新蒸的桂糕、蜜渍的枣脯、炒香的生,纷纷搬运上楼船。
“江郎此去,当如鸿鹄振翼,高中状元!”
韦观澜广袖迎风,声若洪钟,在晨光中遥遥拱手:“愿诸君乘长风破万里浪,待金榜题名时,莫忘江南烟雨故人!”
“江郎!”
两岸顿时响起一片喝彩,歌姬们手中的红绸随风翻卷,竟似要追着楼船远去的方向飘去。
江风忽暖,吹散一河碎金。
“诸公,再见!”
江行舟伫立楼船之上,望着码头岸上,满城相送的人群,不由眼眶微微湿润。
这算不算是,江司马青衫湿?!
他心头微动。
喉头微动,江行舟终只深深一揖。
别了!
江南道!
待他日后再回江南,必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之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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