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莉安舔了舔指尖,血丝尚未干。
“没资格拖长。”
仅五息。
八名裁决者,六人已倒。
剩下的两人呆立原地,像是程序短路。
他们不是被打败。
是——不属于这场剧本。
他们的命运之线,被某种无形手笔悄然切断。
他们的身影开始泛白、剥落、消散。
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无人记得他们是谁,无人知晓他们为何而来。
他们不是败者。
是剧本的“废稿页”。
被叙述者划掉,重新修订,彻底抹除。
直到这一刻,司命才缓缓走向仍坐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的贝纳姆。
他的眼神仍未聚焦,胸口起伏剧烈,像是刚从梦魇中惊醒的病人,还来不及辨清现实与幻象的边界。
司命蹲下身,语调柔和得近乎温柔:
“别怕。”
“我不是来杀你,我是来——帮你记起一些,你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的事。”
说话间,他抬起一只手,指尖在空气中微微勾动,仿佛在确认某条命运轨迹的坐标。
然后,他轻轻地,点在贝纳姆的额头中央。
命运之主·千面者——
词条·【命运编织】,发动。
司命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像是在用一根笔,往他大脑里一页页描墨。
“你见过火吗?”
“你说你不记得,那是因为他们抹去了你的记忆。”
“你妻子不是病死的。”
“她是,被教会以‘异端’的名义,活活烧死的。”
“你现在——还愿意帮他们送报吗?”
贝纳姆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不是因为伤。
也不是恐惧。
是因为他的脑中,忽然多出了一段他从不曾拥有的记忆。
不——
不是多出。
是被“翻回来”的一页。
那记忆清晰得可怕。
清晰到让他开始怀疑,这些年来自己到底是活在现实中,还是别人写好的剧本里。
他看见一扇门。
那扇门燃烧着。
破塔街的尽头,鸦骨巷。
他看见那一夜,自己被锁在家中,而他的妻子——那个他已经忘了名字、却仍记得手感的女人——跪在教会圣职者面前,泪水未干,嗓音嘶哑:
“他只是七岁,只是在纸上画了几道图纹,拜托……他只是个孩子。”
圣职者没有回答。
只是举起象牙火钎,将它缓缓刺入她的脊背。
那一夜,鸦骨巷焚毁三户。
那一夜,他站在门后,徒手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那一夜,所有人告诉他:
“你没有家属在焚毁名单上。”
于是他忘了。
或者说,他的记忆,被别人重写。
“我……记得了。”
贝纳姆声音嘶哑,几乎像梦呓,额角青筋紧绷,嘴唇轻颤。
“鸦骨巷……他们说那是非法印刷起火……”
“但那纸,是你们的……”
他抬起头,看着司命的眼睛,仿佛终于看到了剧院后台的编剧,却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还是该感激。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司命俯下身来,目光温和,语调却像刀锋轻触伤口:
“我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把你记忆里被撕掉的一页——翻回来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那一夜的火,你的皮肤记得。”
“你的脊髓记得。”
“你这些年来一直不碰‘火焰酒’的身体,也记得。”
贝纳姆睁大眼睛,身体猛然抽搐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慢慢收紧,指节发白,像是在重新确认自己还能不能握紧——写字的那双手。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雇你。”
司命轻声说道,嗓音低沉,像一位在忏悔室中启开封印的神父。
“我不是要你替我送报。”
“我是想让你自己决定——你要不要把自己的故事,送进雾都每一个人的门前。”
“你不需要为我工作。”
“你只需要——让他们看见,你的过去,可能就是他们的将来。”
此刻,塞莉安正靠在破碎的橱窗边,指甲慢慢擦过披风内衬,目光掠过贝纳姆。
她并不完全理解人类的复杂情绪。
但她知道。
这个男人的眼神已经变了。
从最初的抗拒、怀疑与戒备,变成了“燃烧”。
那不是愤怒。
也不是忠诚。
那是火。
一种名为“觉醒”的火。
良久。
贝纳姆深吸一口气,像是从梦魇边缘挣脱出来,指节还在不自觉地颤动。他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脚下踉跄一下,却稳住了。
他走向屋角,拉开一只锈红色的木箱。
那是一具尘封许久的工具包,外壳刻着被时间磨蚀的鼠纹印记。
他掀开盖子,灰尘飞扬,露出箱中整齐排列的老派传单散布器械:
短刀、墨瓶、一张褪色的地下街路线图、一支密写灰墨笔,以及一枚巴掌大小的黄铜小铃——那是“老鼠网”的呼唤器。
贝纳姆深吸一口气,指尖擦去铃上的锈迹,然后缓缓抬起手,轻轻一晃。
铃声不大。
但那声脆响,仿佛一道信号波,在黑市的空气中震荡开来。
在破塔街那无名的裂巷中,在钟塔残影下,在三十七个被抹名的地址内——童工、跑腿、烟贩、盲报童、睡在蒸汽井边的乞丐……纷纷抬起头,朝钟表铺的方向望去。
没有口令。
没有号召。
但他们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沉默里苏醒。
贝纳姆转过身,眼神仍旧低哑,却已不再空洞。
“你要投的那份纸——晨星的。”
“我的人手,随时听令。”
司命轻轻一笑,眼神在灯光折射中微微一亮,仿佛命运在他瞳孔中翻书。
“太好了。”
他缓步上前,站在铺门口,望着城市夜色中逐渐聚合的烟雾与街灯,语气平静却铿锵:
“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这座城市,开始怀疑它所知道的一切。”
钟表铺外,风忽然起了。
夜雾卷入裂窗,拂过破碎的地板与被割裂的裁决者尸体,擦过老旧挂钟的指针,仿佛为一场不被观众看见的剧目谢幕。
报纸的碎页在风中翻飞,一角印着尚未烧尽的标题:
“旧律之下的无声者:你是否愿意,闭眼接受命运?”
塞莉安踩过一具尚未冰冷的裁决者残骸,裙摆拖地,每一步都在地砖上印下细致的血痕,却没有一滴溅在她那双光洁如镜的皮靴上。
她走到司命身后,抬手轻轻撩开落在肩头的一缕血发,语气懒洋洋:
“你今天太收敛了。连我都快忘了你曾经有多麻烦。”
司命目光仍望向远方,语调淡淡:
“不是收敛。”
“是挑场合。”
他顿了一拍,转头望向仍未完全熄灭的裁决者披风,仿佛看见旧秩序的最后火光在灰中挣扎。
“杀人,是一种资源。”
“而今晚——我用‘恨’,换来了更有价值的燃料。”
塞莉安舔了舔唇角,眼神微亮,讥讽地笑出声:
“你就是爱演。”
司命偏头看她一眼,笑得更真诚了一点:
“你不也演得很好?”
“血族女伯爵、暗夜贵胄、永夜血盟王女……”
他语气中带点无奈,又像是念台词一般叹道:
“你看看他们看你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出神话。”
塞莉安翻了个白眼,把一根残缺的裁决者指骨抛入火盆中,血烟瞬起,她指尖轻轻一转,掌心托起那团红雾,冷声回道:
“神话,比贵族更容易相信。”
司命走到那张积满灰尘的木桌前,缓缓拂去表层浮灰,露出木面下方一行已模糊的刻痕。
他俯身,指腹摩挲那些字迹。
“故事,由此开始。”
他转身看向贝纳姆,眼神沉静。
“我们有三天。”
“在这三天内,我要你的人把《晨星时报》的复刊首期送进王都五十二个区域。”
“我会交给你五篇文章,你可以挑选三篇投递。”
他声音低沉,像在陈述事实,而非提出建议。
“但记住——你选的每一篇,都不会是‘事实’。”
贝纳姆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警觉:
“那它们是什么?”
司命微微一笑,嘴角扬起,语调如刀锋划过纸页:
“它们是——比事实更能动摇人心的剧本片段。”
“它们是真实的可能性,是民众的恐惧,是那些藏在舌根不敢说、却在梦里反复响起的词。”
“我们不再报道‘真相’。”
“我们开始制造‘版本’。”
塞莉安倚在门边,眼神里划过一缕幽暗的光。
“这城市太久没有怀疑过自己了。”
司命点头,平静地说:
“是时候了。”
他缓缓回身,目光扫过整间钟表铺——残墙、尸体、逐渐暗淡的火光、远去的铃声、以及那张仍在火盆边慢慢燃尽的审判披袍。
他轻声说道,如同低声念出开幕词:
“这是剧场。”
“我们是编剧、演员、灯光和回声。”
“我们不是为了讲真相。”
“我们是为了让他们,开始——怀疑自己所听见的一切。”
钟声,在夜雾中响起十三下。
王都尚未察觉,一场新的剧目,已经悄然排练开幕。
“他们以为报纸是镜子,却忘了——
镜子能碎,碎片也能割喉。”
——晨星时报·复刊试印版·内部预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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