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前,曾有一代大儒在此布阵,以文心御兵,力退十万南蛮,后人遂于江岸设台祭文魂,被尊为“文江”。
千年后,此地再无兵锋,却藏杀机暗涌。
天色渐暗,雪线已尽,前方雾江横亘。
楚宁缓步而行,立于江岸崖石之上。
风自江心吹来,裹挟水气与寒意,冷得像一柄无形的刃,轻轻划过衣袍与眉骨,却无法切断他胸中那股近乎执拗的沉念。
他望向对岸。
江雾氤氲,光影迷离,一道纤细的身影若隐若现,仿佛披着月色轻纱,正伫立在远岸风中。
是她。
谢明璃。
她一袭素衣,乌发飘扬,静静地立在那儿,仿佛在等他,又仿佛早已习惯了等。
风吹动她的衣角,她的脸却模糊不清。
“楚宁。”
江风中,他仿佛听见了她轻轻唤他一声,像是从梦里传来,又像是从魂玉深处浮起。
那一声并不急切,却像从极远极远的地方,穿过了千山万水,透过了时间的重重缝隙,只为在此刻,被他听见。
他心头一震,下一刻,江风一转,雾气倏然掩没了那道影子。
他怔怔站着,不语。
片刻之后,他缓缓伸手,按住心口。那里藏着的魂玉,冰冷依旧,一如十日前的沉默无声。
可他知道,那不是幻觉。不是错觉。
是魂牵,是她的呼唤,是他踏上此行的唯一理由。
他抬头望天,江上星光微弱,天地如墨。
忽有微响入耳。
他低头看去,只见一滴水珠,从古桥檐角滑落,坠入江面,溅起一点涟漪。
江风冷如刃,江雾如翻卷素练,吞没岸边芦苇。
水面却反常平静,仿若被大手按下波澜,沉而无声。
舟船皆无,唯有一座古木浮桥横亘江上。
桥身微斜,似随江波轻晃,然其桥桩下赫然镇有一颗幽蓝魂石,稳若磐石。
木桥之上浮雕云纹,如魂息律动,桥尾红灯微晃,似有血光。
桥畔,一老者披蓑独坐,手持竹竿垂钓。
须眉如霜,却神息全敛,气不浮毫。
楚宁静立江边,未踏桥半步。
一滴水珠,自桥檐滑落,坠入江面,溅起一点涟漪。
便在那水珠破面一刻,四道水魂悄然自桥下浮现,无声入流,悄然绕向楚宁周身。
他们借江为身、以魂作鳞,行于水中而无迹,皆是冷水世家独门修魂武者,擅阵杀,修魂吞魄,号称“湿魂无声,人死魂散”。
这正是冷水一脉的秘术“溺魂阵”。
入阵者魂海受困,神识沉沦,水魂不离身,蚀人魂魄于无声无形之中,号称“魂台一梦醒,不知身归处”。
楚宁瞳中微光一闪,脚步不动。
这般魂阵,并非强杀,而似请君入瓮,待人自投罗网。
——“困魂、蚀识、引幻,再施水刃割神。”楚宁心中已断阵意。
“六品中等的构阵者……是要探我深浅。”
他拂去衣角尘土,步履如常。
第一步,落地无声,雷意自脚底散入地脉。
江水骤一颤。
四魂顿感压迫,一人传音:“不对,此子魂压诡异,非寻常武者。”
第二步,雷意微鼓,如涟漪轻荡,桥面纹路与雷脉悄然共鸣,仿佛一息间桥已化作雷引之阵。
水下四魂如鱼见雷,惶急游走,欲隐魂遁形,却已然被雷意锁定,动则引雷,静则受困。
第三步,楚宁闭目,吐气如风,轻声低语:
“雷霆伏水。”
这四字不似咒诀,更如对天地之问,道心所化。
一刹那,江雾化电,雷光藏于气流,伏于水脉,如春雷入地,悄然震响。
“伏水”,非直击之雷,而为“柔雷”,藏势不显,运转无形,似太极中“以静制动”之理,以柔驭刚,以虚破实。
电光未闪,雷声未鸣。
却在下一个刹那,整条江面轰然暴涨,雷声由地底炸响,一道雷蟒自江中腾起,横扫四方。
江水三尺瞬被蒸发,雷意凝实成形,宛如一条金蓝相间的雷蛇,穿破魂阵、缠杀水鬼。
四道水影尚未遁出,便如逆流之鱼,被雷蟒吞入体内。
“噗——!”
岸边老者只觉魂震如雷,口中溢血,一头栽倒在地,连竿都未敢收。
四名武者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雷意灼体,魂魄如雪遇火,顷刻蒸融,只余几缕青烟,消散江风之中。
浮桥亦在雷光中“咔嚓”裂断,化作断木零落入江。
整个江面,似被斩开一刀,雷痕贯江而下,直入江心深渊,久久不散,雷息震荡,星辉亦战栗。
楚宁静立原地,目光落向水面。
他并未即刻离去。
此战虽快,但他心中却泛起另一重感悟。
“雷,不止为杀。”
“雷,亦可藏势于柔,伏于水,道于心。”
先前他所修雷魂皆刚猛一途,摧魂裂神,重破轻控。
然而这一次,他以伏雷入阵,转刚为柔,静而成势,却更迅更烈。
“魂之至动,起于无形;雷之至杀,伏于无声。”
他盘膝而坐,任江风袭衣,闭目凝思。
识海中,一枚魂纹渐渐浮现。
非先前之雷刃、雷骨、雷铠,而是如水流般的纹络,从圆心扩散,呈漩涡状,一圈圈雷脉环绕魂海,静若涟漪,动则吞魂噬魄。
雷意如水,水中藏雷。
魂纹雏形初现。
此纹若成,不光是魂攻之器,更是布阵之道,既能伏敌于不觉之间,又能护身避杀,一攻一守,阴阳相济。
楚宁缓缓睁眼。
夜已深,星光寥落,雾未尽散。
他走向岸边,从破舟中捡起几块枯木,注魂成舟,木板如雷纹交织,轻踏江面,一步成舟。
他未回望,只背影随雷光流转,越过江雾,逐星而行。
钓者尚跪伏桥尾,良久未起。
那江心之上,雷意犹存,涟漪阵阵,仿佛天地尚在喃喃其悟。
雷可裂山,亦可伏水。
动中藏静,杀中藏生,此谓魂修之道,雷魂之心。
雷舟破雾,泊于江南。
楚宁脚踏雷纹而行,未言一语,步步如律。
江岸尽头,山脚下,一列金甲骑卫横列如墙,气息肃杀,早已守候多时。
山风拂面,旌旗微动,铁甲之下寒意透骨。
为首一人,高坐赤鬃战马,紫衫金袍,眉眼英朗却藏倨傲。
他执缰策马上前,抬手挡于中道,言辞清亮:
“楚宁,燕家与谢家曾有婚约,你若执意继续靠近谢明璃,便是夺宗之女,犯礼夺亲。此事事关两族脸面,不容你妄行!”
楚宁神色平静,眸光落在那人眉宇,低声唤道:
“你是?”
“燕王府世子燕成言。”燕成言目光凌厉,“谢明璃乃我未婚妻,婚书白纸黑字为证。我奉父命而来,接她归宗,是名正言顺。你不过是她逃婚路上攀附之人,还不速速退回去。”
楚宁听罢,唇角轻起,却无一丝笑意,那是一种极冷的讥诮。
他淡淡开口:“我没听说过。”
一语如雷,落地有声。
谢承钧,谢明璃之父,昔年曾是燕王府下属一支主力军队的统帅,战功赫赫,为人刚烈。
当年,燕王府为笼络这位部将,主动提出儿女联姻之策,将自家世子燕成言与谢家女定下婚约。
谢承钧本以为这份联姻是一场政治互助,岂料在一次偶然中,他发现,燕王府之所以看中谢明璃,根本不是看中谢家的忠义或者谢明璃的品行,而是她体内罕见的“寒魄魂脉”——一种可助后代铸魂、强根骨的天赋体质。
婚约,不过是强取豪夺的遮羞布。
之后,谢承钧冷然退亲,燕王府亦未多言,反倒“体面”地撤回了婚书,外界便以为两家已然和解。
但真正的原因,是谢承钧断然不愿将女儿当作“铸魂炉鼎”,而燕王府自知此事丑恶,便冷处理了结。
直到如今,谢承钧被陷谋逆,打入死牢,谢家满门被贬,谢明璃身份一落千丈。
燕王府才终于再次出手——派燕成言亲自来此接人,企图以“履旧约”之名,将谢明璃重新纳入囊中。
“她是我未婚妻。”燕成言言之凿凿,立于马前,身披金甲,声若惊雷,“我奉父王之命,接她回府。”
楚宁望着他,目光如深潭,波澜不惊。
他记得,谢明璃曾在听松阁哽咽地告诉他,那段所谓的“联姻”,在她十岁起便已化作噩梦——燕家之人以“婚前调养”为由,将她多次送入寒泉试炼,以激发魂脉潜力,逼迫她承受磨魂痛苦;甚至密修一纸魂契,若谢家不从,便要以兵压境。
“这不是联姻,是炼魂。”楚宁低语,语气平静,却透出锋芒。
他今日不是来夺亲,他是来碎礼。
雷意未动,风却先凝。楚宁足下魂光流转,一式起手,雷魂凝于掌。
“轰。”
那一瞬,天地变色。
雷云翻涌,山川震荡,雷龙自九霄咆哮而下,裹挟万钧怒意,直扑山下骑列。
金甲亲卫尚未来得及结阵,便被雷海吞没,雷火摧甲裂骨,化作焦土。
燕成言猛地抬手,欲唤护卫抵御,却只来得及睁大眼睛,便被雷光贯魂、魂台碎裂、神识湮灭,连反抗之念都未及浮现,整个人已化为焦炭,坠落尘埃,死无全尸。
雷意未歇,雷痕从楚宁脚下蔓延至林野数里,山地皆破,焦骨横陈。
这是雷之毁灭,却不止于毁灭。
这是魂道的反击,是对旧秩序的否定,是他以意志之魂,击碎“婚姻”被用作工具的龌龊本质。
“武者自立,当由己择道,而非被血脉、门阀、权势所控。”
今日这雷,不只是为了谢明璃。
更是为那千万个被礼制束缚、命运被安排的人,劈出一线光。
楚宁收掌而立,衣袍未乱。
他踏过焦土尸骨,声音低沉而坚决:
“她是谁,从来不是你说了算。”
雷魂已成,不再只是杀伐术式,而是他心之念、魂之志的延展。
——破礼为剑,碎枷成雷,愿天下无强权之“婚约”,无权谋之联姻。
风定,雷息,天光再明。
楚宁身影,逆光而行。
他不曾回头。
这一战,既是破阵,也是破念。
数日之间,他已连破数宗。
楚宁却越战越沉稳,杀意渐息,魂念愈明。
他清楚,自己原非生于血路之人,可如今身在其间,唯有一途可走:以战止战,以魂为旗。
可就在他略作调息之际,一封请柬却悄然抵达。
非纸非信,无鸽无印,却有一束魂丝破空而来,于他魂海轻轻一触——如梦似幻,却又无可抗拒。
那是魂术极高之人方能留下的印记,兼具引导与试探。
他未言语,只将魂念凝指,以雷丝点化魂丝回应,继而踏上通往西岭之路。
不是陷阱,而是邀请——敌意中带着优雅,杀意中藏着期待。
这般手笔,不需猜,楚宁便知来自何处。
青鸾宗,位于西岭之巅,四季不雪,云雾缭绕,自古为女修隐宗。
宗门传承独树一帜,以“舞魂”“梦引”“琴阵”三艺为基,号称“无刃也能杀人于笑语之间”。
凡外敌来犯,未必刀剑相迎,往往一席薄舞,便可送人于无声梦魇。
楚宁踏入西岭之时,便已察觉气机浮动,与前几宗设伏突袭不同,此地无声无杀意,却处处暗藏引诱。
他不难看出,这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请柬。
天未暮,山间灯已燃。
沿山石阶自山脚而上,直通半山腰的观礼台。
一盏盏青光如浮灯随风而舞,如同仙女引路,亦似亡魂迎宾,诡异又静谧。
他驻足片刻,似在感应阵法之纹络,随后毫不迟疑地踏步而上。
观礼台上,十余名女修早已候立,朱纱轻衣,鸾羽遮面,皆是青鸾宗中选拔出的上乘弟子,容貌姿态无一不是人间绝色。
台风拂来,香气幽幽,琴音未起,心神已生波澜。
为首之人,披青绣羽袍,鬓边插鸾骨金钗,气质端雅温婉,正是青鸾宗副宗主——玉无心。看不出修为波动,她缓缓起身,盈盈一礼,语音轻柔:
“听闻楚将千里南归,一路震宗破阵,宗中长老敬仰之至。此间山水俱佳,愿设一舞,为楚将洗尘解乏。”
楚宁眸光平静,未拒未应,只看了她一眼,转而望向观礼台中央。
琴已摆好,香已点燃,舞台之下,魂阵波动已然浮现。
那是一座以“情魂”为引的梦阵,借魂香入体,以琴音催心,再以舞姿摄神,专破修士识海防御,暗中夺魄控魂。
三年前,青鸾宗便曾用此法,于北境诱杀三名六品上等强者,震惊九宗,堪称“无形之刃”。
玉无心缓步而舞,步履柔缓,却极具引导之力,仿佛那一道道青光皆随她衣袂飞舞。
她眉眼间带着笑意,似羞似怯,一步步引向阵眼。
“楚将连破数宗,可曾疲乏?不若暂息片刻,也好让我等青鸾之舞,为你醒心……”
她话音尚未落,楚宁已淡淡开口:
“美人之计,三年前或许有用。”
话锋骤转,神色一凛。
“如今,不够看。”
袖袍一扬,指尖雷光乍现,如丝如缕,却隐含破魂之威。
“轰。”
魂香逆卷,琴音逆震,梦阵之力未及运转至半,便遭雷意撕裂,直接从根基震毁。
整座观礼台剧烈震荡,女修们纷纷倒退,口吐魂气,魂识动荡,神识如被重锤击中,勉强稳住气息者寥寥无几。
玉无心首当其冲,面色骤白,口鼻溢血,双膝跪地,魂脉剧震,几近崩裂,却未遭致命。
楚宁立于台下,并未趁机继续出手。他神色冷淡,双眸如渊,扫视一圈后,缓声道:
“我不杀你们,不是仁慈。”
“是留你们,看清什么叫真正的魂威。”
“下一次,别拦我路。”
说罢,他转身下山,身后余音未散。
十步之外,魂压尽敛,雷意收束如潮退散,天地归于寂静。
此役无伤而退,看似未斩一敌,实则一击震宗,破阵摧心。
青鸾宗自傲的梦阵与舞魂,在他手中如纸糊一般不堪一击。
山风掠过,观礼台残香犹在,魂阵已碎。
玉无心跪于断石之间,扶着裂痕未愈的魂脉缓缓站起。
她抬头望向楚宁离去的方向,却早已看不见那抹玄袍身影,唯有山路回风,余雷在风中低鸣,如未息之誓。
她咳出一口血,眼中却无怒意。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被雷痕撕开的台面、破碎的琴弦、倒卧的弟子。这些曾让她引以为傲的技艺,如今不过片瓦残沙。
那一瞬,她忽然明白,自己从未真正看懂过那个男人。
他不是宗门记载中的雷修,也不是她认知中的魂者。
他可以杀人于无声雷下,却又能在破阵之后,克制如水,不再多施一指;他不宣仁义,却能以一句“不是仁慈”,留人以念;他冷如天雷,却在每一次出手中,隐含某种深藏的执意。
那不是简单的怒。也不是野。
是道。
是雷之“意”。
她忽然低语,声音极轻:“他是将魂化雷之人……亦是将雷还魂之人。”
雷于他,不止为杀。为醒,也为誓。
她闭上眼,静默良久,喃喃自语:
“他是我们……青鸾百年未见的敌人。”
“也是我……这一生唯一敬过的敌人。”
然而,下山途中,楚宁神情却并未轻松。
他心中沉思未歇。
破阵之法,非一时巧合,而是他近月来反复琢磨的“破心雷”初型。
以魂雷入阵,以意破识,专破幻梦与神识系术法,正是他雷魂修行的又一延伸。
但此技虽强,却非“终极”。
它更多是“克敌术”,而非“杀敌招”。
在连战多宗之后,他愈发清晰地意识到,魂武者不该只是以力压敌者,不该只是万雷轰顶的杀器。
若无法领悟雷魂之“神”,便永远只是“雷霆之刃”。
他曾是军中雷将,刀锋所向,万军披靡。
然而,此刻的他已非昔日之人。他心中隐约萌生一念:
“雷魂的极致,不应止步于破坏。”
“也许,它该是洗涤、唤醒、震慑……甚至,止战。”
此念一起,便再也无法抑制。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杀戮之后思考“克制”与“传意”。
可在青鸾宗这场梦阵之战后,他第一次明白:魂术之威,不在强杀,而在直击心灵。
他开始渴望一种真正属于自己的雷魂战技。
不是模仿,不是师承,更非战场千锤百炼之中千篇一律的招式。
而是融合自身悟道、战意、魂识、心性于一体的“神魂雷诀”。
一种,能由内而外震慑敌魂,破敌心防,却不必动手伤人的魂雷极技。
一种,在天地之间,唯他一人可用的,真正的“魂将神威”。
这一路斩宗破阵,他破的不只是敌势,也是自己多年来沉积未解的瓶颈。
走出青鸾宗,他仿佛也走出了曾经的雷霆之刃,向着另一个更高层次的魂武者迈进。
山风拂面,他回首西岭之巅,只留一句轻语:
“既是雷魂,就不该只为杀伐而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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