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冬儿。
冰魄尚未苏醒,可作为青璃残魂寄托的守护者,冬儿与冰魄之间早已形成浅魂契。如今冰魄微动,便连带着冬儿的意识,在楚宁的魂轮中荡起一圈极轻的回响。
没有声音。
没有言语。
可楚宁却听见了。
魂海之中,浮现一幕画面。
夜雪如纱,狐域深处。
那座由万年玄冰构成的神台之上,冰魄静卧于阵心,朔月蓝焰在晶壳中微微跳动。冬儿盘坐一旁,双手迭放在膝上,气息如雪般浅淡。
她面色比从前更加苍白,眉间一缕青纹若隐若现,是寒毒侵骨的痕迹。
可她神情平静,甚至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她轻轻抬头,仿佛感知到了那道魂意,望向不知多少万里之外的某个方向。
然后,她在魂息中轻声说:
“她很好。”
“你……也还好吗?”
就这么一句话,楚宁忽觉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微微撞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也说不出回答。
他只是看着魂识之中那道剪影,在冰原中守着一枚残魂,在孤雪中静静坐着,从黎明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深夜。
他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口。
那一刻,长城的雪似乎都停了。
他缓缓起身,走向营楼西端的一处断台,那里曾是镇武台的引雷点,如今已被战火震塌。
他抬起手指,轻轻在空中划下一道印记。
不是术法。
也不是魂诀。
只是他的一缕魂念,凝作一个“归”字,嵌入冰雪之中。
“归”字无锋,却沉。
这一字,顺着魂契之印,缓缓飘入天际。
狐域深处的冬儿,忽然微微一愣。
她低头,看见自己手心中多出一道极细的雷痕,如绣线般蜿蜒,最终隐入冰魄之中。
她没有惊讶。
只是轻轻笑了一下,低声说:
“我知道你不会说话。”
“可你还记得,就好。”
雪,又开始落了。
楚宁站在长城顶端,看着那“归”字缓缓融入雪中,久久不动。
风穿过残垣,在他耳边低声而过,像是遥远山岭上某人一声轻笑,也像是另一个人,在朔月冰魄中低低呢喃。
魂轮微颤,青璃的魂息极其微弱地涌动了一下。
是回应。
楚宁闭上眼。
他知道,青璃虽沉眠未醒,但她在恢复;冬儿虽守雪孤寒,但她未动摇。
他们都还在。
所以,他也必须一直在路上。
不是为了谁而死,而是为了那份还未了结的归途。
他心念微动,魂海之中,雷光一闪,断雪刀虚影在轮廓中浮现,又渐渐沉入魂轮深处。
不是召唤。
只是……温习一种存在。
他低声道:“等我。”
那声音轻得仿佛只落在风雪之间,却如钟声远传,穿过北境,穿过狐域,沉入一切归处。
当夜,长城之上魂灯如旧。
一缕淡蓝色的魂焰,自远方飘来,与城头魂灯交汇了一瞬,又悄然散入夜色之中。
赵天宇自军帐中仰望,忽然轻声笑道:“他又在和谁说话?”
可他没问出口。
因为他知道,那不是能问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在战火之间、死亡之后,仍在保留的某种牵挂。
一种不说出口的念。
而在极远处的狐域深渊。
冰魄晶壳之中,一道模糊身影,在蓝光中微微动了一下。
那是青璃的魂意,在朔月中轻轻回应。
她似乎听见了什么。
又似乎,只是梦见了。
梦见那人说:
“等我。”
他盘膝不动,神魂内敛,一如那肃穆冰原上的孤碑。
就在这时,怀中忽然传来一缕炽热的波动。
他眉头微动,缓缓伸手,从胸前的内袍中,取出一块令牌。
正面篆刻四个古字:
——混元神令。
这枚神令的存在,世间除了他自己,便只有那位“混元上师”知晓它的存在。
连吞渊,都从未在识海中察觉到它的存在。
它仿佛与楚宁的气息没有任何绑定,静默如石,平凡如尘。
可此刻,却微微发热,像一滴热血在冰海中沸腾。
他知道这是为何。
上一次预支功法《雷铠·神铸诀》,助他在修炼停滞时破入七品之境。那次,他用“预支”的代价换来强行突破,也因此,寿元骤减。
而如今,他凭一人之力镇压魂狱狮王,破兽潮、守长城,算是偿还了上一次的“欠债”。
神令察觉功果回还,遂自动解封,允许他开启下一次预支。
只需再一次意念触发,他便可如往常那样,从神令中引出一道逆天功法,强行提升一阶修为或掌控极道术式。
以前的楚宁,面对这样的机会,几乎从不迟疑。
因为他太清楚,自己没有背景、没有门派、没有宗脉之助,只有一个人,在敌人的世界里不断搏杀前行。
神令,是他曾最锋利的“孤剑”。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动。
他的手指只在神令上轻轻掠过,没有将意念贯入其中,也没有激活任何一丝神力。
反而,将它缓缓收回了怀中。
风吹起他身上的玄袍一角,露出腰侧的魂纹残痕,那是他修行三年后沉积下来的伤,也是代价。
他低头,看着远方雪域,那是他三年来第一次不用神令、靠自己力量赢下的战斗。
“……已经不需要了。”
他在心中轻声道。
他的修为,已抵一品武者之巅。
再不是那个为了自保不惜燃寿、燃魂的弃徒。现在的他,已有余力从容应对绝境,不靠预支,不靠赌命。
更何况,这神令,代价越来越沉重。
如今,他的寿元,只剩七年。
再预支一次,很可能当场殒命。
“混元神令,到底是什么……”
楚宁神色平静,内心却一如三年前雪夜般纷乱。
你可以预支你需要的力量。
但你终将付出与你“命数”等值的代价。
这是等价交换?
是天道契约?
还是另有深意?
他曾无数次在闭关中思考:这神令到底来自哪里?为何偏偏选中自己?为何不是天赋更强之人?
他找不到答案,也不愿再赌。
现在的他,已经走到“能不靠它活下去”的路口。
他抬起头,望向幽深夜空,心念如雪落般清明。
神令在怀中缓缓熄热,重新沉寂,仿佛从未动过。
只有楚宁知道,刚才那一刻,他做出怎样的决断。
不是拒绝力量,而是第一次,选择信任自己。
风雪又起,他静坐如山,不再回头。
两日后,雪未消,天却已晴。
长城之上,伤兵稍愈,军阵已整。
残缺的魂纹已被新阵暂时覆盖,镇魂石在雪中重燃微光,延绵千尺如烽。
但北境并未迎来真正的宁静。
因为今日,来自朝廷的“钦差”到了。
赵缙,天子近臣,五品强者,掌北境巡察、政审、军权三道重事。
监察使冷琰,六品武者,素有“冷面斩吏”之称,凡入其审者,九死一生。
两人同乘王朝飞羽舟而至,未入军营,便直达镇武堂。
他们到来之际,整个北线震动。
三州督军、镇武总司、主将、边境封疆之臣,皆到场列席。
赵天宇本想避开,却被镇武司副统拦下:“将军既为主战者,不可回避。”
而楚宁依旧未到。
直到镇武堂钟响三声,一道黑影,才在雪后日光中,缓缓踏入。
他未穿军甲,也未带封印,只着一袭墨袍,步履从容。腰间没有佩刀,神识未显,整个人就像个寻常行人。
可他踏入那一刻,堂中诸人,尽皆色变。
赵缙看着他,神情未动,只微微一笑:
“这位……就是三日前,于长城斩狮王、破兽潮的人?”
楚宁站定,未答。
冷琰眼神一转,淡淡接话:“看不出境界,想必已入圣境,真气未漏堂中已有雷痕。”
他说得轻,却分明是在提醒在场所有人——他,是不受控的雷。
赵天宇站出一步:“他救我北境,破狮王于城下,便是逆转战局之功。”
赵缙微笑:“赵将军所言极是。正因其功勋之巨,故我奉圣旨而来。”
“圣上谕令,赐楚宁‘护疆侯’封号,位同三品,领北都镇之印,掌北境防线辅政。”
“请受旨。”
此言一出,众人震动。
三品封爵、军政合一,在边疆几乎与“割据一域”无异。
更何况,这是“楚宁”,一个三年前被除名的“弃徒”,如今突然被封候,封地正是他三年前险些丧命的北境。
赵天宇暗惊:“这是……拉笼,还是推入漩涡?”
楚宁依旧未动。
他只是淡淡问了句:“旨呢?”
赵缙一顿,随即从袖中取出金丝封卷,高举在手,朗声宣读。
那圣旨文辞中规中矩,没有激赏,也无厚褒,反而着重提及“其体内雷源异象,未可明辨”,“特予封职,观后定断”。
楚宁听完,眉头轻挑,眼中多了一抹淡淡冷意。
这哪是封赏?分明是“安置”,加“钳制”。
冷琰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中众人,最后落在楚宁身上,嘴角含笑,却不见半分温意。
“楚宁,你在边境斩狮王,镇魂潮,是大功。”
“朝廷此举,封你为护疆侯,赐地、授印、开权,可谓网开一面,赏功除过,又何须多虑?”
他顿了顿,语调忽然转折,目光锋锐:
“况且——”冷琰道,“羽林卫亦有意延请你加入。”
此话一出,堂中微微一震。
有镇武司将领面色一变,低声私语;有高阶武者眉头微皱,眼中闪过警惕。
羽林卫——那可是天子亲卫。
非五品以上武者不得入列,号称“禁天三卫”之一,皇权最锋利之刃。
这不是单纯的拉拢,这是直接要将楚宁纳入御前控制。
是以荣誉之名,行钳制之实。
堂中气氛顿时一紧,连赵缙也在此刻略微皱眉,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冷琰一眼,眼底浮现一丝不悦。
他不喜欢冷琰越权抢话,更不喜欢羽林卫横插手脚——这本该是政务、宗门之间的博弈,羽林卫一旦入局,就不是谈封赏,而是宣誓主权了。
而楚宁,仍是一语不发。
他只是低头,似在看自己掌心。
掌心空无一物,只有淡淡的雷纹痕迹,如墨似雪,沉在骨血之间,仿佛在提醒他:
你是谁,你靠什么,走到这里。
沉默持续了半息,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应。
终于,楚宁抬起头。
他没先说话,而是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落在袖口的雪灰。
那一瞬,明明没有风,他的动作却像吹散了一室沉压。
“你们说完了?”
他语调不重,却句句清晰,落在众人耳中,如钟声乍响。
赵缙咳了一声,试图回到节奏主线上:
“楚宁,你若愿封为护疆侯,北境三州调兵之权,将由你节制。册封之礼已备,待你回京即可加印、授令。”
堂中数人齐声附和,连魂宗代表也轻轻点头,算是默许朝廷安排。
可楚宁眼神未动,只缓缓开口:
“我不愿。”
一句话,轻描淡写。
却像在这森严正堂之中,扔下了一道雷。
有人倒抽冷气,有人面露不安,赵缙脸上笑意不减,却已明显凝固。
当楚宁说出那句“我不愿”时,赵天宇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震了一下。
他站在堂下偏左侧的位置,虽未在主位,却因身份特殊而得以参与全程。
朝廷钦使、宗人府监察、诸军将佐皆在,唯他一人,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听这一场封赏之议。
楚宁拒绝了羽林卫的召入、护疆侯的册封、入宗归朝的三道“恩典”。
这一切,在赵天宇看来,并不令人惊讶。
但他心中,却依旧泛起了复杂得几乎难以言喻的波澜。
他望着楚宁,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三年前,他们并肩作战,执刀守阵。那时的楚宁,锋芒未敛,话少却倔。他从不争,也从不服。他们都以为,他迟早要么死在阵前,要么爆发得惊天动地。
三年后,他归来,一人斩王,震动朝野。
赵天宇见过太多人因功封候,因威而折。
可楚宁,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圣旨当前,毫不犹豫地说出“我不愿”。
赵天宇那一刻竟有些恍惚。
他心里第一时间升起的是敬意。
不是因为楚宁做了“对”的事,而是因为他做了自己“做不到”的事。
他无法拒绝圣旨、无法无视羽林卫的调令、也无法对一个三品之位视若无睹。因为他还有家人、军籍、仕途、名声,还有他那“活在帝国规则下”的全部人生。
而楚宁,没有。
所以他有了自由。
也因此,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赵天宇的手握在身后,不知何时轻轻收紧。他并未打断楚宁的发言,也没有在那一刻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注视着他。
眼神沉了。
是敬,也是忧。
是欣赏,也是隐隐的不安。
他理解楚宁的选择,却也清楚,当你站在所有规则之外,就注定会被“规则的守护者”视为危险因子。
赵天宇在心中低声回应:
“他们不会放过一个不受控的武者。”
冷琰眉头紧蹙:“你拒旨?”
楚宁转头看他,眼神很平静:“我未跪,也未接。”
“算不上拒。”
赵缙终于收起了虚伪笑容,语气微沉:“你可知,这道旨意不仅为封赏,亦是为你洗脱三年前旧案。”
“谢承钧之事,宗人府至今仍悬卷未决。若你回京,君前对质,自可洗清冤名,明镜高悬。”
“你若不回,若不接旨……他人只会说你心中有鬼。”
楚宁缓缓走出一步,直视赵缙的眼。
“回京解释?”
他轻声重复,嗓音略哑,却冷得令人发寒。
“那是你们的流程。”
“不是我的路。”
赵缙眼中寒芒一闪,沉声问:“那你来长城,是为了什么?不是封赏,不是解释,难不成只是‘救人’?”
楚宁忽然笑了,笑容没有一丝温度。
“你问我为何来?”
他语气轻淡,脚步却未停,步步走向大堂中央,行至众人环绕之间,如雷霆入局,光风不动。
“我不是来封侯。”
“不是来邀功。”
“也不是来向谁低头,或者证明我无罪。”
“我来长城,只为兑现一句话。”
他回首看向赵天宇。
赵天宇望着他,眼神轻轻一点头,像是在心中重温那句誓言:
——“我跟明璃说过,三年之后,我会回来。”
楚宁收回视线,又看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官使与宗座。
“你们说要我进羽林卫。”
“要我归宗入朝,封侯入列。”
“可你们想没想过,你们要‘收’的人,早已不是你们曾经赶出去的那一个。”
“我不是你们的兵。”
“也不做你们的刀。”
“你们以为我需要你们来定义我是谁、值几品、封哪侯?”
他说到这,眼神猛然冷冽。
“我值不值,早就在长城上那一战说清楚了。”
“我该不该活着,三年前你们不给我,现在我自己给了。”
全堂寂静。
赵缙的手指握得紧了些,冷琰嘴角一抖,却也无话可回。
因为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个站在大堂中央的男子,不是一个可以“收回去”的弃子。
他是一尊自己走出来的刀,一尊从死地中挣断锁链的魂。
他们可以威胁他寿元、提起旧案、抛出高位,可唯独没有一样东西,能令他低头。
他不是逆命之人。
他是不信命。
堂中一名副将低声喃喃:“他……真的拒了……”
楚宁最后扫了他们一眼,语气低缓而决绝:
“我只想做我该做的事。”
说罢,他转身,负手而出,雪光照在他的玄袍上,恍若一道不肯折的剑。
而此刻,堂中无人敢拦。
——他的拒绝,不是傲慢,是清醒。
——他的沉默,不是软弱,是不屑。
他不是你们封出来的侯。
他,是你们失去的魂。
楚宁回望他,淡声一句:
“回去告诉端王,最好不要动谢承钧、谢明璃父女半根汗毛。否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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