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亿万魂线破空而起。
那是沉眠于天地之间的死者残念,是千年未归的英魂,是万年前陨灭的神灵碎识,此刻全被神骸之力牵引,如同一道道雪白灵蛇,从四极八荒奔涌而来,蜿蜒游动,径直扑向高天。
——向那具失落的神之头颅。
祂在寻首。
神骸仰天咆哮。
那一声无声,却震彻乾坤,如同万兽同哀,百神齐泣。
它不是祈祷,而是命令——来自远古,属于真正神祇的命令。
这咆哮仿佛穿越万古,震裂虚空,引动天幕之上,一道隐匿在云霄深处的光影缓缓浮现。
那是一颗神之头颅。
沉浮于苍穹尽头,金白神环尚未熄灭,魂光斑斓不定,仿佛在某种本能的呼唤下,正在缓缓坠落。
而那具跪地的神骸,空洞的颈腔高高仰起,残存的一臂向天伸展,骨指裂响,似要接住这落回的“完整”。
楚宁呆立于原地,心魂几欲冻结。
“祂……还没死。”他喃喃,仿佛连声音都被吸入那极光之中。
他感到灵魂深处一阵窒息,那并非畏惧死亡,而是来自“完整神性”的本能压迫。
祂的魂链虽断,但神之骨血未灭。
祂,仍在维持自己的“神性全貌”。
冰原深处的灵息,如万流归海,逆卷回流,一道道魂丝从虚空深处汇聚,穿透冰晶与时间,被神骸骨缝吞噬。
那些魂线如血管、似灵脉,飞速游走于祂断裂的神骨之间,为其补全、重塑、复归。
天地之力,正在“替祂疗伤”。
这不是简单的神骸重铸,而是,天地替祂,重构“神之秩序”。
风雪失语,灵气倒灌,空间折迭、山河浮空,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无形之手托起,只为让这尊神明回归“完整”。
冰原深处的灵息,如万流归海,朝那断裂的神体疯狂涌入,一道道魂丝从虚空游弋而来,被神骸本体吞噬,补足缺口。
天地之力,正在“替祂重塑”。
那一刻,风雪失语,法则倾斜,灵息逆转。
这不是重塑神明,这是另一次,灭世级的回归。
“咔、咔——”
骨节转动的声音,像是神罚之钟在天地间敲响。
每响一声,天空便有一道灰芒坠落,整个冰原浮雪尽数扬起,凝成漩涡,围绕那具神骸旋转,恍若一轮雪白的星辰风暴。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不自知地为神骸的再苏醒添薪加火。
冰原寂静,风雪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断裂的神骸中央,一只枯骨之爪缓缓探出,细长嶙峋,如从深渊中伸出的恐惧之手,骨缝中燃烧着不灭的魂焰,灼烧着神骸内壁。
“咔——”
骨节扭动,猿侯自神骸之中缓缓走出,魂火在他身后拉出一道幽光长影。
那是与赤童一同修炼多年的燎骨猿侯,如今的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打手”。
他脸上残留着咒印灼痕,一半的面孔焦黑似炭,另一半却浮现出扭曲的笑意。
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缓步走向那瘫倒在地、几近昏迷的泣雨赤童。
神骸残躯尚余余温,而赤童正如一块被丢弃的祭品,躺在神血未冷的骨坑中。
“赤童。”猿侯的声音低沉,仿佛从骨喉中磨出,“你受伤了。”
赤童艰难抬头,看见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丝微弱的喜色居然浮现在他血污交织的面孔上:
“你……还活着?”
“当然。”猿侯缓缓蹲下,手掌搭在他肩头,目光柔和而缓。
赤童勉力一笑,脸上满是疲惫:
“太好了……若神权初成,我们——”
“共享神座?”
猿侯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声音低如耳语:
“你真以为,我甘愿一生只做你的阶梯?”
赤童笑容僵住,瞳孔微缩。
猿侯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缓缓靠近他耳边:
“你以我骨为炉、魂为契,借我力成阵,引我身祭塔……这些年,你做的很好。”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赤童嘴角抽搐,想要起身,却发现魂锁寸断、气血紊乱,根本动弹不得。
猿侯叹息了一声,手指摩挲着他的肩膀:
“你可知,那本《血河秘典》,是谁留在你眼前的?”
赤童心头剧震,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你……什么意思?”
“我偶得两部天阶秘法,一是《血河秘典》,一是《半神柩印》。”猿侯终于露出森森獠牙,“那一日你陷入迷阵,我假意失踪,却在你必经的洞窟中留下那部‘残篇’。”
“你……”
“你修得热血沸腾,自以为得了天命,殊不知,你那血祭之道,早就是为我铺路。”
“我以你为刀,以你为阵,而《半神柩印》,才是我真正的修行!”
他猛然一手探出,五指如钩,猛地刺入赤童的腹心。
“嘶啦——”
魂契撕裂的声音如裂帛般在冰原中炸响。
“你疯了!”赤童咆哮,鲜血狂喷,魂体剧烈震荡,“你吞我魂?你会死的!”
“我不怕。”猿侯露出诡谲的笑,“你,是我踏神之阶。”
骨焰在猿侯掌心骤然爆发,他另一只手扣住赤童额心,一寸寸地剥离其神魂。
赤童怒吼挣扎,目光赤红如血:“你骗我、操纵我……你以我布阵,以我筑塔,你早就想好这一步?”
猿侯点头,笑容平静:“你引动血河,我收割神性。”
“你唤醒神骸,我炼其神骨。”
“你以为我不会背叛?可你不曾想过,这世上从不缺野兽敢于反咬主人的那一口。”
赤童挣扎着怒吼:
“你也不过是被我引入道上的罪猿——”
“错了。”猿侯缓缓俯身,声音低如冥狱钟声,“我,是神。”
“我才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一个。”
他五指再收,咒印逆燃,赤童的魂体如同被千钧巨锤轰击,寸寸崩裂,鲜血涌动如泉。
“你……”赤童目呲欲裂,却已无法言语。
“我不需要你的身。”
“我要的,是你这一身的神咒与血契,为我补全‘柩印’之环。”
一道“柩”字血印于猿侯眉心浮现,魂焰滔天,天地震颤,猿侯周身魂纹疯涨,整具骨骸绽放赤金之光,仿佛一尊骨神正在燃烧中重铸。
赤童想嘶吼,却只发出呛血的喘息。
他感到体内的魂线,一根一根被猿侯强行抽出,像被凿开头骨的活人一般,一寸寸失去意识。
猿侯低吼一声,另一只骨手钳住赤童额头。
咒光炸裂,神魂剥离。
赤童的眼睛在这一刻睁到极致,眼白遍布血丝,意识在撕裂的痛苦中崩溃。
他怒吼、挣扎,魂力涌动,带出最后一口血:
“猿侯!!你忘了我们炼血堂的誓——”
“誓?”猿侯咧嘴,狞笑如刃:
“你要是死了,誓就不算了。”
一口,咬断赤童的神魂主线。
而在那一瞬,猿侯的身躯剧烈一震,一道道赤金色的魂纹顺着他骨躯绽放开来——那是泣雨赤童一生的修为与神魂,在被他生吞之后,疯狂融入猿侯的骨焰之中。
他瞳孔开始涣散,意识像一根被风吹断的丝线,在无声中被抽离。
魂识破碎之际,天地仿佛为他停滞了一瞬。
而在那残余的一缕清明里,他仿佛回到了久远的从前。
那是——大周皇宫。
金瓦朱墙,琉璃辉映。
雪夜寂静,宫灯如星,在漆黑长廊间摇曳不息,一如他十岁那年的身影,意气风发地穿梭于重檐殿宇之间,锦衣玉带,少年神俊。
那时的他,是世人仰望的“皇脉妖才”。
七岁入品,十岁踏入八品境界,举世罕见。
他在冰宫练拳,拳碎寒池玄铁;在藏经阁中静坐一年,仅以意念破尽宗师千阵。
他被封为“百年未见”的天命之子,是当朝最有望踏入一品、直登飞升天阶的皇子。
世人说,他是金龙入世,注定扶摇九天、一统万域。
可那年冬,他第一次明白,在吃人的皇权之下,“天赋”,有时只是更快死去的理由。
权谋如刀,藏锋于笑。
他的亲兄,那个曾陪他并肩击鼓、夜读武书的兄长,借朝堂之势,悄然设下一局温柔的局。
他最信任的师尊被赐毒茶而亡,至亲挚友被逼上断魂台自尽,那一夜,大雪封宫,长街无声,他再也无法哭出声。
他曾握拳质问天命:“我有错吗?”
无人回应。
他赤足立于雪原边疆,衣衫如纸,唇色苍白,眼底却燃着一种压抑至极的怒焰。他用颤抖的手指在雪地上写下那一行誓言:
——若天弃我,我便以血为名,自铸神路。
那是他第一次背弃“皇子”的身份,也是在那一夜,他真正成为了“泣雨赤童”。
二十岁,他归来。
不再是王子,不再是天才,只是一个从雪中归来的复仇者。
那一夜,他血洗金銮殿,万盏宫灯齐灭,龙椅之上,皇兄之首滚落于阶前,他斩去皇姓,只留一句:“天下无姓,唯我自名。”
此后,天下再无周氏十三皇子,唯有“泣雨赤童”,名震尘世。
他孤修百年,身居万骨之山,枯坐神祭塔巅,苦悟血咒之道,誓以万魂铸神基,想撬开早已封闭的飞升之门。
他炼血、聚魂、牺牲每一寸身躯来换取那一线神路的希望。
但他不知道,那座通天的天门,在混元渡劫失败的那一刻,已然崩塌。
从此飞升不再,天道残缺。
他穷尽一生,只听得“仙门已断”四字,如刀钉入心海。
自此,他不再拥有“肉身”的寿命。每当寿元耗尽,他便吞噬他人魂识,强行夺舍,连躯体都只是一次次临时的容器。
他所到之处,血雨飘摇,怨魂哀嚎。世人见之惊惧,称他为“邪祟”,以他的名讳止儿啼、镇孤坟。
可没有人知道,在他那无法安息的神魂深处,一直沉睡着那座雪夜宫阙的梦影。
他记得那晚的大雪。
记得宫灯映雪的光,记得师尊为他披上的狐裘,记得那个挚友送他一盏茶灯时眼中的温柔。
他从未疯。
只是太累了。
太久了,没有人唤他一声“殿下”。
也太久,没有人问过他——“你,还疼吗?”
他本可以成为这个时代最耀眼的光,可他被扔进泥潭,被逼用咒术、用献祭、用吞噬去“成神”。
他不是不懂正道,而是他已经无法再走回那条路。
如今,魂将散,身将灭。
意识即将熄灭前,那些纷纷扬扬的梦境在他心海中纷飞,像落雪,一片一片地为他盖上一层无声的白。
他仿佛看到十岁的自己,在冰宫前挥拳练武;也看到二十岁的自己,独身挑灯立于金銮殿;看到百岁的自己,在神塔下布咒炼骨;也看到如今的自己,倒在神骸前,血泪齐流。
那些他曾经爱过、恨过、敬仰过的人……都已经消失。
他轻轻低喃,声音像飘雪,落地即灭:
“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吗?”
雪还在下。
他那断裂如瓷的身体一寸寸碎裂,神魂在嘶鸣中破散,鲜血与眼泪交融,滴落在冰原裂开的雪缝间。
就在那魂飞魄散的最后一瞬,他低语一句:
“武道有途,人心难测。”
泣雨赤童。
昔为大周皇脉妖才,今成献祭神道的血魂。
百年炼血,万骨为基。
最终一切,归于尘土。
而那片残雪中,依稀还可见他指尖划下的最后一道誓言:
“我以吾骨,问天再开。”
猿侯却毫不怜悯,骨掌一合,将赤童的最后一缕神魂拽出,仰头吞入腹中。
猿侯咆哮一声。
骨狱升空,血焰腾腾,他的气息在瞬间暴涨至前所未有的境界,整具骨骸如山岳崛起,神纹自其骨骼上浮现,宛若天地原始之刻。
神骸残体,如有感应,居然主动朝猿侯偏转半寸。
猿侯,接管了神骸。
刹那间,天地咆哮。
神骸剧震,残魂嘶啸,泣雨赤童之咒纹、神权、血契,尽数落入猿侯体内。
“哈哈哈哈——”猿侯仰天长笑,魂焰冲霄。
“赤童,你说我不会控神?”
“你说我只会战?”
“现在,这副神体,是我的!”
他张开双臂,神骸残躯开始崩解,化为亿万神光流入他体内。
一道新神之影,正在冰原中央缓缓崛起。
猿侯,终于走到了棋盘之外。
他不再是泣雨赤童的杀人工具。
他,是执棋者。
猿侯,在神骸之中仰天长啸,怒焰冲霄。
他的声音,响彻天地:
“此界,从今日起——由我为神!”
而这片裂冰之上,猿侯静立原地,面容森冷,魂焰涌动于体表,像是在等待某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他的脚下,血雾升腾,咒文自骨血间浮现——每一道都透着冥古的杀意,仿佛源自某种禁忌。
金色锁链尽断,神骸失控,在天穹之下微微颤动,如山将醒。
而在那具断首的神骸之下,燎骨猿侯盘膝而坐,魂焰翻滚如海。
他已吞噬泣雨赤童,破碎神魂灌入神骸,周身咒纹如龙蛇盘绕,不断嵌入神骨缝隙之间。
此刻,他忽地咬破舌尖,一口猩红魂血喷洒于神骸残身之上。
“——半神柩印,启!”
“以我残躯为祭,以魂为柩!”
“轰!”
一道比所有血咒更古老的咒文,从他脊背浮现,如冥铁刻印般爬满全身,刻入骨骼。
神骸与他之间,产生了某种古老的“灵识融合”——并非寄生,不是附身,而是彻底的共鸣。
那一刻,猿侯仰天嘶吼。
他的皮肤开始开裂,血肉剥落如瓷面崩碎,灵焰从骨缝间喷涌而出。
他却在咆哮中大笑,牙血横飞:“以魂为柩——永世不堕轮回!”
“这……便是我成神的代价!!!”
轰然之间,猿侯与神骸之间的界限彻底模糊。
神骨中原本尚存的一缕“眠神意志”,在他的灵识挤压下,被彻底逼入神骸心脉深处,陷入沉寂。
整具断首神骸,竟开始如器皿一般,被猿侯意志“填满”。
大地塌陷,苍穹卷雷,半神之威爆发的一刻,天地色变。
——但异象,也在同时发生。
在猿侯头顶那团熊熊燃烧的魂焰中,赫然浮现出一道……扭曲的人脸。
那不是他的脸。
那是一张早已死去的灵魂的面孔,模糊、扭曲,却满是痛苦与挣扎,嘴巴一张一合,似在呐喊:
“救我——”
冬儿惊呼:“那是……赤童的魂?!不,是……不止一个!!”
楚宁也在此刻瞳孔紧缩,只见那魂焰之中,竟浮现出十数张面孔,老少男女皆有,有人扭曲,有人泪流,有人神情木然。
“这是……他吞噬过的亡魂。”
“他们……全被锁进了这具‘半神之柩’。”
混元残魂最后一缕神识自天边浮现,声音低沉肃冷:
“半神柩印,乃古之禁咒。”
“以魂铸身,成神不死——但万劫不灭。”
“所有被吞噬之魂,皆将成为他自身的‘枷锁’。一旦神意不稳……他将被反噬,化为‘众魂之渊’。”
楚宁低语:“他不是不死,而是……不许死。”
猿侯却大笑如狂,魂焰滔天:“若为成神,这一身罪孽——我担得起!!”
“从今日起,天地有我名——猿神·侯祟!”
他站起,那具神骸之躯已完全异化,骨骼金白,血脉如火,整座冰原在他脚下震荡塌陷。
但高空之上,那团魂焰中,一张张人脸仍在挣扎哀鸣,如同风中纸灯,在祭祀之后的夜里,等待一场不可避免的“清算”。
他缓缓抬手,五指虚合,掌心中赫然浮现出一道猩红色的印记——那是一枚嵌于骨髓的“印痕”,咒纹错落,形似棺椁,却隐隐透出吞天纳神的威势。
“……半神柩印,开。”
他低语咒令,声音像是沉于九幽的低吟。下一刻,他猛然将双手插入胸膛,将那枚咒印生生撕裂开来!
“咔嚓!”
血肉翻卷,骨骼怒响,一口仿若“神柩”的血色祭坛从他体内升起,九道魂锁缠绕于他周身,将他的神魂与神骸之间的因果彻底勾连。
高空之中,那具尚未倒地的神骸猛地震颤,空洞的胸腔缓缓裂开,一缕缕神性碎光,宛如流霞,从骨缝中逸散而出。
“来吧……神之躯……”
猿侯大吼一声,仰头咬破舌尖,将最后一道“魂契”之咒喷入天际。
下一刹,神骸的身躯像被某种至高意志唤醒,竟主动俯首,万钧神威凝为虹芒,自天而降,融入猿侯裂开的胸腔。
“轰!!!”
天地剧震,雷霆乱舞,万物灵息尽数震散,风雪像被吞入深渊,一切寂然。
他痛吼如兽,全身筋骨炸响,骨骼寸寸翻新,肌肤如熔铁凝铸,白骨浮纹如神铭自体内延展开来,魂焰翻腾化为灰金,双瞳之中竟浮现出神环残影。
短短数息,一位“非人非神”的存在,已然屹立于冰原。
猿侯,借“半神柩印”,以肉身为柩,吞纳神躯,成功踏入“半神”之境。
他咧嘴一笑,声音如神铁擦鸣:
“登神不成,我便——成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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