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进指向还在嘎吱的门:“谁开的?”
没人说话,但几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朱韬身上。
朱韬尴尬:“嘿嘿,我、我之前不是没怎么过来吗?我一直忙活咱的人民流动食堂,然后我不知道这破门这么个情况啊。”
“这样,明天石头你安排人把合页修理一下,该加润滑油要加润滑油呀。”
石振涛嘀咕:“你倒是会指使人干活。”
苏昌顺忍不住说道:“钱总队,我听张大姐说,咱们服装厂的仓库要满了!”
他焦灼的目光扎在钱进身上,像钝刀子。
又有脚步声响起,魏香米和张红梅、女工代表余力娟联袂而来:
“钱总队你没回家?直接来厂里了?”
钱进点头:“对。”
魏香米解释说:“难怪我们在居委会没截住你,按理说你要是回家了再来厂里,得通过居委会门口。”
“张总师带着小娟刚才去找我,说了一下厂里的情况,我本来想跟你私下里商讨一番。”
张红梅说道:“钱总队,是这样的。”
“喇叭裤生产的越来越快,积压的也越来越多,好像王栋厂长那边都知道这事了,把咱布料指标给压住了,新料进不来,眼看机子要歇!这怎么搞?”
魏香米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可如今在正式场合听到了,还是忍不住叹气:
“咱们光靠门口这样摆摊不行,要不然钱总队你在供销总社找找人?”
“这一招准好使。”余力娟急忙说。
钱进笑眯眯的说:“现在工厂的同志们都在等着我走这一步路吧?”
余力娟缩了缩脖子。
张红梅沉重的说:“钱主任。”
她改了称谓,改成了钱进在供销总社的职务:“我是个老党员,不愿意走后门。”
“可是咱这些喇叭裤用的都是好料子,工艺也好——我说心里话,把它们送到百货大楼和供销社,也不算是违规违法的行为吧?”
钱进笑道:“不违规,不违法。好了,人到齐了是吧?那就开会吧?”
几个人异口同声的说:“开会!”
会议就在冷硬的库房地皮上仓促开场了,连张小马扎都欠奉。
然而旁边每一张缝纫机后面都有一张椅子,此时众人心急,没人还有心思坐下。
毕竟人民流动食堂当初是一炮而红。
即使是人民流动修理铺营业后虽然没有赚到多少钱,可是却也因为给社区老楼房维修爆裂的管道而获得了一致好评。
一个叫座一个叫好。
另外这两个单位的成立都没怎么投入成本,可以说是投产即获利。
如今换到人民服装厂。
一切都变了。
投入大、声势大,还特意开了个开业典礼,结果……
魏香米看向众人。
一群人围着几个空荡荡的木头包装箱站着,活像准备分发救济粮的灾民。
头顶那几盏嗡嗡作响的白炽灯,光芒惨白,把每个人脸上的焦虑和茫然都照得毫发毕现。
唯有钱进一脸淡定。
这让她心理感慨,钱进当领头人是理所应当的,不管遭遇何等绝境,他的心态太好了!
她的心理安定了一些,张红梅却不能安定。
老师傅有些憋不住。
她那双抡惯了工用剪刀的粗糙老手烦躁地搓着,说:“不能老是这样,否则劳动积极性都没了,我们生产是没打盹,这裤子做工板正着哩!”
“确实板正。”朱韬认真的点头。
“嵩山路也有一家做衣服裤子的作坊,领头的叫王瘸子,是吧?我看过它们作坊做的裤子,那针脚歪得跟我家小子描的红似的……”
“那它们作坊销量怎么样?”钱进问道。
朱韬讪笑:“好像、好像还挺好,我看他们的劳动服一套一套的往厂子里送。”
“可拉倒吧。”余力娟不服气的说,“我私下里打听过咱们各城区小集体企业服装厂的销售情况。”
“嵩山路的服装加工厂口碑最差了,劳动服样式不板正、针脚不细密,不过他们是托关系专供啤酒厂,实际上啤酒厂那边的工人天天骂娘。”
“现在劳动服统一是四块五一套,按理说物美价廉,但就啤酒厂的工人不乐意掏这个钱,他们觉得嵩山路提供的劳动服太差劲了!”
“可人家就是有地方卖,就是能换回钱来。”魏香米有些惆怅的摇摇头。
钱进猛然一拍巴掌:“朱队长、余力娟同志,你们两个可是提到了重点!”
众人纷纷侧耳倾听他即将发表的高谈阔论。
钱进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来,别光干说,吃一块薄荷。”
“这是洋货,它们管这个叫口香,吃了以后口里是……”
“是香的?”米刚赶紧拿了一块塞进嘴里,然后咋舌,“嘶,怎么像是薄荷片?”
苏昌顺忍不住捶了他一拳:“我的老米啊,这是吃的时候吗?”
他眼巴巴的看向钱进等待钱总队的高见。
钱总队却只劝他们吃。
其他人含在嘴里,起初不太适应,可是一张开口呼吸气,确实口气很清凉新鲜。
有了好吃的,大家心情都愉快放松了一些。
但讨论来讨论去。
大家就两个担心。
一是市民们不认可喇叭裤这个样式。
二是没有销售渠道。
钱进安静的听着他们讨论。
等到众人讨论的差不多了,他转过身走向角落一摞用牛皮纸盖着的衣包。
“唰啦”一声,衣包打开,他从中抖出一条裤子。
这喇叭裤的样式和做工没的说。
阔大甩开的两片裤脚,水桶似的在裤腿处鼓起,又豁然张放,活像两片随时要兜风的帆。
它带着刚刚下线的崭新挺括,卡其色的布料在惨白灯光下微微泛着硬光。
钱进两根手指捻着裤脚,把它高高提起:“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突击队一行人面露惊喜之色,纷纷等待钱进发表高谈阔论。
朱韬还给魏香米等三位女同志使眼色,说:“看着吧,这裤子准有问题,咱没发现,叫钱总队给发现了。”
余力娟傻乎乎的上去仔细看了一遍,翻来覆去的看,最后问:“有什么问题呢?”
钱进问:“这条裤子上面有什么?”
余力娟再度仔细的看,看的小眼睛冒星星:“我、我眼睛有问题吗?我真没看到有任何东西呀。”
她看向张红梅:“师傅,你看到什么了?”
老江湖也被镇住了。
张红梅努力的说:“有、我我看到什么了呢?我戴上老镜仔细看……”
“不用,张总师,这裤子上什么都没有。”钱进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都懵逼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你在逗乐子吗?
钱进继续说:“刚才余力娟同志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销售点。”
“那就是辨认度!”
“不过她提的是反向辨认度,嵩山路王瘸子工厂出产的劳动服品质不佳,啤酒厂工人一眼能认出他家工厂的货,然后不愿意买。”
“咱们的喇叭裤现在就缺一个辨认度!”
“这裤子裤形够‘新’吧?裤脚够‘大’吧?可它只是孤零零的一条裤子!扔进人堆里,谁认得它姓张还是姓李?它出自哪家服装厂?”
他“啪”地一声,把裤子重重拍在空包装箱顶上。
“现在积压的,是一堆没有名号的裤子!没有名号,就没有人认得它,没有故事讲它!”
魏香米见识多,明白了:“哦,你是说它没有名气?”
钱进点头:“对,‘泰山路’是咱脚下这块地界,扛不起喇叭裤的份量!‘人民’这两个字在工厂名字里,多的满大街都是!”
他话锋骤然一转,如同冰河解冻,又像投石问水:“咱们喇叭裤要名!要响亮的名!”
“能扛起衣架子!能有来历有名堂有分量!让穿它的人走出去都知道自个儿穿的是‘谁’!”
一片绝对的死寂。
多数人还在疑惑的看他,眼神茫然地聚焦在他脸上,又茫然地滑开。
这年月,布票还要数着用,谁家打件新衣都要掂量几番,谁会去琢磨衣裳要有个响亮名号?
它穿在身上遮体保暖,还不够吗?名头能吃能穿?
沉默在膨胀。
朱韬张了几次嘴,最后也只是茫然地摇摇头。
他没搞懂里面的逻辑。
钱进的目光缓慢而凝重地碾过他们脸上每一寸无措的空白,像是在丈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妈的。
这群手下还是需要学习!
就这帮人的本事,以后想支撑起一个能跟各大外商在自由市场上对着干的巨无霸商业集体?
做梦!
钱进最后还是自己做了决定:“汉唐!”
“什么?”几个人继续茫然。
钱进说:“以后我们生产的喇叭裤,品牌名叫汉唐!”
张红梅的老脑袋瓜子都要烧掉了:“咱们裤子的品牌名,不就是泰山路人民服装厂吗?”
“噢,是服装厂要改名!”
钱进说道:“不是,泰山路人民服装厂是生产厂,这裤子的品牌叫汉唐!”
“都知道汉唐吗?汉朝、唐朝,大汉大唐!”
“听……听历史老师说过。”余力娟绞尽脑汁的想,“这个词确实挺好,汉,大汉雄风?唐,衣冠堂堂?不是,这不是一个字。”
钱进笑道:“你说的挺好,大汉雄风,万国来朝。大唐气象,四海宾服!”
“那时候咱们炎黄子孙的衣裳特别美、特别有气派,那时候周边国家都得来咱中国人的地盘学习文化,学习衣服样式。”
“以后我会找一批皮革来,用裁剪机裁剪出汉唐两个字,这事简单,有那种机器按压一下就能从皮革里裁剪出这么两个字来。”
“然后张总师,你要让女工们把这个缝到咱们裤子上。”
库房里落针可闻。只有那几只不识趣的苍蝇还在兀自飞旋。
张红梅茫然的看向其他人,不知道是问钱进还是问自己:“这样,咱们的喇叭裤就能热销了?”
钱进用目光环顾全场,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带着锤子敲在石板上般的清晰与无可辩驳的力道:
“对,只要有这东西,咱们的喇叭裤就能热销!”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他发现了,现在由于喇叭裤的遇冷,手下们都心灰意冷了。
钱进必须得找个原因说服他们,找一条出路让他们相信服装厂还有出路可走。
一切就等《追捕》上映。
他得熬到那个时候。
“以后我们出的衣服裤子品牌就是‘汉唐服饰’。我们的喇叭裤,以后缝上汉唐两个字,就缝在这个地方,右侧裤腰下面,到时候让人掀一下衣服,可以露出来让人看见!”
“另外,我们需要宣传,老话说的好嘛,酒香还怕巷子深。”
“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怕,它怕!”朱韬下意识要修正钱进的话。
但钱进的眼神里有刀子。
他被割了一刀子,迅速老实了。
钱进说:“朱韬,你回去发动你们人民流动食堂的所有职员过来买喇叭裤,一人一条。”
“然后给我穿着出去做服务,到时候肯定有的是人找你们询问喇叭裤的情况,你们要把咱汉唐服饰的名声打出来!”
朱韬悲催:“是!”
米刚踹了他一脚。
就你他娘嘴贱。
你要是不嘴贱,咱不就可以避免这笔开支了吗?
这喇叭裤价格可不便宜。
钱进定价是15元!
要知道全套的劳动服当下才四块五!
不过劳动服是国家给出的规定价格,现在商场里买一件成品衣服裤子都得十来块钱了。
赵波试探的问:“钱总队,咱自己买裤子啊?不当福利发出来吗?”
钱进笑道:“咱一共多少人?”
赵波立马说:“现在是一百五十二人……”
“发福利发两千多块啊?”钱进斜睨他,“你还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自己买,都得自己买,到时候你们就信我吧,你们手下会感谢你们的!”
后面人民流动食堂就热闹了。
天气转冷,麻辣烫和鲜汤煮又开始在市场上横扫八荒。
然后一辆辆三轮车仿佛变身为披红挂彩的“宣传车”。
每一辆车的车头都绑了一根细长的竹篙,上面抖抖索索地竖起来一面红布,写着:“热烈庆祝我厂推出新款‘汉唐’喇叭裤!”
字写得很板正,毕竟是魏雄图的手笔。
奈何风一吹红布乱抖,那几个字跟着变形歪扭。
这一招有些效果,不少青年是有喇叭裤需求的,他们想要穿上喇叭裤。
然而一看价格……
十五块?!
告辞,我还是自己回去修裤腿吧!
就这样,喇叭裤的销售量还是一路向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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