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祜悻悻点头。
一身少年打扮,年纪比他大七岁的姐姐这才把手松开。
姊弟二人的祖父,乃是汉南阳太守羊续,为官清廉,留下了“羊续悬鱼”之典故,著名当世。
二人的父亲羊衜,则是大魏上党二千石太守。
母亲是大儒蔡邕次女蔡贞姬,当世才女蔡昭姬的妹妹。
叔父则是当朝太常羊耽。
婶娘,是卫尉辛毗之女。
家世贵重,可以说世所罕有。
羊祜摸了摸自己头上两个羊角:
“婶娘,刚才那人说,文皇帝禅代之时,有黄龙见于谯沛井中…是真的假的?”
辛宪英生怕羊祜乱说话,道:
“自然是真的。”
羊祜闻言沉默片刻,在脑子里想象了下黄龙的样子,又问:
“有多少人看见?
“那井究竟有多大?
“有咱家那口井大不?
“就算比咱家那口井还大,那黄龙也太小了些吧?
“而且……呜呜呜。”
站在羊祜背后的俊逸少年一言不发,小手却是再次从背后伸出来,将弟弟的嘴捂得严严实实。
总角孩童被捂得呼吸不上来,手脚并用挣扎起来。
片刻后被松开,脸色涨红,大口大口呼吸空气,一脸不解:“阿姊做什么?我又说错什么话了?”
他背后,一副少年模样的十四岁阿姊差点没忍住翻个白眼,但教养还是拦住了她。
辛宪英轻声道:“黄龙见于谯沛井中,正说明那是真龙。”
闻言见状,羊祜与羊徽瑜姊弟二人尽皆一滞,又尽皆向婶娘投来疑惑询问的眼神。
辛宪英轻轻一笑,道: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大则兴云吐雾。
“小则隐介藏形。
“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
“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所以黄龙见于井中,恰说明其乃是真龙。”
羊祜听到这眼睛一亮:
“婶娘说的这些话,祜儿晓得!
“这是建安之世王粲王仲宣所著《英雄记》中写的。
“魏武太祖皇帝与蜀汉皇帝刘备曾在许昌煮酒论英雄。
“说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
“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羊徽瑜听得有些出神,忘记再去捂弟弟的嘴了。
辛宪英也听得有些恍惚,一时想到了很多东西。
然而行不多时,羊祜又道:
“但是婶娘,我还是觉得,黄龙为何不见在田,不见于野,不见于大江大河,反而见于井中?于一条龙而言,藏在一口黑漆漆的井里,未免太过憋屈了。”
是啊,以黄龙之珍奇,竟见于井中,这龙真是一点也不堂皇。
好在到了这时,辛宪英已经把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心与探索欲、表达欲的总角孩童带离了人群。
羊徽瑜也懒得再去捂臭弟弟的嘴了,只有些嫌弃地把手上的口水往弟弟衣服上一擦。
恍惚之间忽然想到,大儒赵岐在《孟子题辞》中题的那首诗:
遭苍姬之讫録,值炎刘之未奋。
苍,便对应五行中的木德。
苍姬,指上古时期的女娲。
实际上,代指姬姓的周王室。
全诗意思,乃是指:时逢周王室气数已尽,天命终结,而炎刘汉王室尚未兴起之世。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炎刘二字。
然而那时,与诗中“炎刘未奋”不同,已植炎刘气数将尽,天命传递到曹魏之时。
泰山羊氏世为汉官,世食汉禄,累世二千石。
至她父亲羊衜,已历八世。
突然之间,羊氏成了魏官。
“食其禄者死其事”的信条,在她眼前幻灭。
她有种价值观崩塌之感。
有这种感觉之人并不止她一个。
献帝禅让的消息传到泰山,族中不少耆老痛哭流涕。
更有被发入山者,衣左衽而骂:
“衮衮诸公,碌碌汉臣,一派枯木败草,无一骨节矣!”
但这些人终究是少数。
她去问父亲母亲。
父亲对她说什么家族利益,她彼时尚听不大懂。
母亲则对她说什么天命既改,尧舜禹汤。
这她倒是从书中晓得一二。
不论如何,家世传承再加上汉魏禅代的巨变,还是使得『炎刘』二字在她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刚刚那振剑高呼的游侠儿再度提到『天命炎刘』,又让她瞬间联想到了很多东西。
炎刘天命,真的终结了吗?
曹魏禅代,会是第二个王莽吗?
住在叔父太常羊耽之家,她对于关中战事的了解程度,自然比洛水之畔这些百姓更多一些。
她也敏锐地察觉出来,家族里的一些长辈,私底下摩擦出了些不可宣之于众的争议。
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但她能猜出来,是洛中长辈暗中授意留在泰山的主宗,将旁枝末流的羊氏子弟送到关中蜀中去看一看炎刘大汉情势如何。
家族利益嘛,她现在懂了。
大汉天子蛰伏五载,在天下人面前塑造了一个昏庸无道的形象。
一朝北伐亲征,便示天下以雷轰电掣之象。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所谓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
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
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龙之为物,又可比世之英雄。
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
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龙在哪?
英雄,又是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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